第四章 班吉与诺拉之间的大森林(第3/5页)
我想把致总督的信写好,决定将出发时间推到后天。在法属赤道非洲的短短数月已经告诉我,要提防那些“真实叙述”,提防那些对一点点事件的夸大与歪曲。唉!倘若相信我一一问过的直接证人的话,恐怕“舞会”那场戏并不是什么特例。帕夏令他们恐怖,他们求我千万不要说出他们的名字。也许他们之后会“溜”,会否认看见过什么。总督巡视当地时,下属会在场,而且会在报告中,介绍那些他们认为最能取悦于总督的情况。我担心,我要向总督汇报的情况可能是他调查中了解不到的,有人会小心地扼杀可能让总督了解真相的声音。作为一个普通游客旅行,我相信有时会耳闻目睹那些尽底层的难以被了解到的东西。
接受交给我的使命时,我一开始并不太清楚我该干什么,我的角色是什么,我能起什么作用。现在我知道了,而且开始认为自己不会白来一趟。
自从来到殖民地,我就意识到问题多么错综复杂,这些问题不是由我来解决的。我绝不想就我能力不及而且需要深入研究的方面提高嗓门大发议论。但这里涉及的是一些具体的事实,完全与一般意义上的困难无关。可能地区长官也通过其他手段察觉到这些情况。按当地人所说,他似乎不知情。一个行政区太辽阔了;一个人,没有快捷的交通工具,事事都监督根本做不过来。像在法属赤道非洲各处一样,这里又碰到了那两大令人忧虑的状况:人员不足,财力不足。
从恩戈托(大约四十八公里)来了两个人,给我送来我在那里弄丢的剥树皮工具。我给他们“matabiche”79时,他们显得很惊愕。月光下,在宿营站后面巨大的空场上,召集所有挑夫查核人数。马克点数;让他们十人一组站成行,教他们报数。听懂了的人见另一些人不明白,便放声大笑。我们分给每人一勺盐;他们又是感激又是推辞,非常激动。
十月三十日
无法入睡。班比奥的“舞会”的阴影整宿不断出现。对自己说,法国人占领之前当地人更加不幸,人们也常常这样自慰,但我觉得这是不够的。我们对他们承担了责任,我们无权逃避这种责任。从此一大片哀怨之声时时响在我心头,我了解一些事,绝不能容忍的事。是什么鬼使神差促使我来非洲?我本来要在这个地方寻找什么?我当时很安心。现在我知道了,我要开口讲话。
但是如何让人听我讲话?迄今为止,我一直在讲,却毫不考虑是否有人会听;我一直在写,为明天的读者而写,唯一的渴望就是经久不衰。我羡慕那些声音立即远播的记者,哪怕那声音随即便消失了。迄今为止,我是否只是行走在谎言的屏壁内?我想走进幕后,到布景的后面去,看看后面究竟藏着什么,哪怕那很丑恶。我觉察到的就是这“丑恶”,我想看的就是这“丑恶”。
一整天都在写信。
十月三十一日
五点前起床。简单的早茶。收拾行李准备动身。房后的空场上,我们的挑夫集合起来(六十名挑夫,加上一个民兵,一个当地向导,我们的两名男仆和厨师;还有三名妇女,是陪民兵和向导的)。首领来与我们道别。月光朦胧。在黎明前微弱的光亮下,我们出发了,我们与男仆、轿夫、向导、卫兵和为我们背包的挑夫走在大队人马前面。
无边无际的森林对我们永不枯竭的耐心是个考验。昨天我没能写完给总督的信。唉!不可能在轿上写东西,连简单记上两笔或阅读也不行。走了五小时之后我才不得不上轿:走得很累人,因为地面先是有很多沙子,到后来几公里变得又黏又滑。在轿上短暂休息之后,又走了五公里。没有中途驿站。这一站再长也得走完,因为我们不能在森林里过夜,让挑夫没有住处和食物。森林异常单调,缺乏异国风光。要不是时而有某棵参天大树,比欧洲任何树都高一倍,真像是某座意大利森林,比如阿尔巴诺的森林或内米的森林。巨树的树尖在其他树之上铺展开来,蔓延得很远,相形之下,其他树仿佛缩成矮树林了。这些树的树干上一半覆盖着苔藓,像圣栎或月桂的树干。路旁矮小的绿色植物让人想起我们的欧洲越橘;另一些则像“喀耳刻80之草”;这和在前天的洼地里的情形一样,一些水生植物让人想起我们北方的柳叶菜和凤仙花。我们的栗子和这里的种子比起来毫不逊色,一样奇特,一样漂亮,我们只看到这些种子在地上的毛茸茸的荚壳。没有花。为什么有人告诉我们说这一带森林特别有趣,特别美呢?
一路走来路都很平坦,到尽头时,缓缓下降,一直通到一条树荫遮蔽的浅浅的小河。清澈的水在白沙质的河床上流淌。挑夫下水了。
听说这地方在河里洗澡很危险。我怎么也不相信这话,又没有鳄鱼,又没有日射病。不是这些,有些医生说,(马克也跟着他们对我说)是肝充血、发热、丝虫病……昨天我已经下过水了。结果怎么样?舒服极了。今天,我更不能抗拒水的召唤,美美地投入它清凉透明的怀抱。从没洗过这样美的河水浴。
一些首领来迎接我们,还有两只达姆达姆鼓,由孩子带着。两大“巴孔戈”(人们这样不加区分地称呼为森林公司干活的人)村。旁边一个很小的村子,恩代雷,今天只住了五名精壮男子(正在森林里采橡胶),五名活动不便的人照看庄稼。不用说这些在森林里的人,没人看着,都尽可能少干这份报酬那么低的活。于是便招来惩罚,通过这些惩罚,森林公司的代表试图唤起他们的“责任感”。
和巴孔戈村两名村长长谈。但是先和我们单独讲话的那个人,见另一个走过来便立即不说话了。他再也不说什么了;当我们问及他自己被关过的博达监狱犯下的暴行时,没有什么比他的沉默和怕受牵连的恐惧更让人揪心的了。后来等他重新单独和我们在一起时,告诉我们,他在监狱见过一天里有十个人受虐待致死。他自己身上还留着鞭痕,他把伤疤给我们看。他证实别人已经对我们说过的情况81,囚犯每天一次全部的食物是一个木薯团,就像(他比画了一下自己的拳头)那么大。
他谈到森林公司经常对当地人施行罚款(我差点说:从当地人那儿先取走的),因为他们交来的橡胶数量不够——罚款四十法郎,也就是他们一个月能指望拿到的全部报酬。他还说,要是那不幸的人没有钱交罚金,只有向比他钱多点的人借才能免于进监狱,如果他能找到这样的人的话——甚至交了罚金有时仍会被投入监狱。一片恐怖,周围的村子人都跑光了。后来,我们和别的村长谈话。问到他们“你们村有多少男人”时,他们会指名道姓,并扳着手指头一一数出来。极少有超过十人的。阿杜姆担任翻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