附录一: 槐园梦忆(第10/20页)
九
由于杨金甫的邀请,我到青岛去教书。这是一九三〇年夏天的事。我们乘船直赴青岛,先去参观环境,闻一多偕行。我们下榻于中国旅行社,雇了两辆马车环游市内一周,对于青岛的印象非常良好,季淑尤其爱这地方的清洁与气候的适宜,与上海相比不啻霄壤。我们随即乘火车返回北平度过一个暑假;我的岳母回到程家。
在青岛鱼山路四号我们租到一栋房子,楼上四间楼下四间。这地点距离汇泉海滩很近,约十几分钟就可以走到。季淑兴致很高,她穿上了泳装,和我偕孩子下水。孩子用小铲在沙滩上掘沙土,她和我就躺在沙滩上晒太阳,玩到夕阳下山还舍不得回家。有时候我们坐车到栈桥,走上伸到海中的长长的栈道,到尽端的亭子里乘凉。海滨公园也是我们爱去的地方,因为可以在乱石的缝里寻到很多的小蟹和水母,同时这里还有一个水族馆。第一公园有老虎和其他的兽栏,到了春季樱花盛开可真是蔚为大观,季淑叹为奇景,一去辄留连不忍走。后来她说美国西雅图或美京华盛顿的樱花品种不同,虽然也颇可观,但究比青岛逊色。我有同感。
我为学校图书馆购书赴沪一行,顺便给季淑买了一件黑绒镶红边的背心,可以穿在旗袍外面,她很喜欢,尤其是因为可以和她的一双黑漆皮镶红边的高跟鞋相配合。季淑在这时候较前丰腴,容颜焕发,洋溢着母性的光辉。我的朋友们很少在青岛有眷属,杨金甫、赵太侔、黄任初等都有家室,但都不知住在什么地方。闻一多一度带家眷到青岛,随即送还家乡。金甫屡次善意劝我,不要永远守在家里,暑期不妨一个人到外面海阔天空地跑跑,换换空气。我没有接受他的好意。和谐的家室,空气不需要换。如果需要的话,镇日价育儿持家的妻子比我更有需要。
父亲慕青岛名胜,来看我们住了十二天。我们天天出去游玩。有一天季淑到大雅沟的菜市买来一条长二尺以上的鲥鱼,父亲大为击赏。肥城桃、莱阳梨、烟台的葡萄与苹果,都可以说是天下第一,我们放量大嚼,而德人开的弗劳塞饭店的牛排与生啤酒尤为令人满意。张道藩从贵州带来的茅台酒,也成了我们孝敬父亲的无上佳品。有一晚父亲和我关起门来私谈,他把我们家的历史从我祖父起原原本本地讲述给我听,都是我从前没有听到过的,他说:“有些事不足为外人道,不必对任何人提起,但不妨告诉季淑知道。”最后他提出两点叮嘱,他说他垂垂老矣,迫切期望我们能有机会在北平做事,大家住在一起,再就是关于他将来的身后之事。我当天夜晚把这些话告诉了季淑,她说:“父亲开口要我们回去,我们还能有什么话说。”
第二年,我们搬到鱼山路七号居住。是新造的楼房,四上四下,还有地下室,前院亦尚宽敞。房东王德溥先生,本地人,具有山东特有的忠厚朴实的性格,房东房客之间相处甚得。我们要求他在院里栽几棵树,他唯唯否否,没想到第二天他就率领着他的儿子押送两大车的树秧来了。六棵樱花,四棵苹果,两棵西府海棠,把小院种得满满的。树秧很大,第二年即开始着花,樱花都是双瓣的,满院子的蜜蜂嗡嗡声。苹果第二年也结实不少,可惜等不到成熟就被邻居的恶童偷尽。西府海棠是季淑特别欣赏的,胭脂色的花苞,粉红的花瓣,衬上翠绿的嫩叶,真是娇艳欲滴。
我们住定之后就设法接我的岳母来住,结果由季淑的一位表弟刘春霖护送到青岛。这样我们才安心。季淑身体素弱,第四度怀孕使她狼狈不堪,于一九三三年二月二十五日(阴历二月二日)生文蔷,由她的女高师同学王绪贞接生,得到特别小心照护,我们终身感激她。分娩之后不久,四个孩子同时感染猩红热,第二女不幸夭折。做母亲的尤为伤心。入葬的那一天,她尚不能出门,于冰霰霏霏之中,我看着把一具小棺埋在第一公墓。
青岛四年之中我们的家庭是很快乐的。我的莎士比亚翻译在这时候开始,若不是季淑的决断与支持,我是不敢轻易接受这一份工作。她怕我过劳,一年只许我译两本,我们的如意算盘是一年两本,二十年即可完成,事实上用了我三十多年的工夫!我除了译莎氏之外,还抽空译了《织工马南传》、《西塞罗文录》,并且主编天津《益世报》的一个文艺周刊。季淑主持家务,辛苦而愉快,从来没有过一句怨言。我们的家座上客常满,常来的客如傅肖鸿、赵少侯、唐郁南都常在我们家便饭,学生们常来的有丁金相、张淑齐、蔡文显、韩朋等等。张罗茶饭招待客人都是季淑的事。我从北平定制了一个烤肉的铁炙子,在青岛恐怕是独一的设备,在山坡上拾捡松枝松塔,冬日烤肉待客皆大欢喜。我的母亲带着四弟治明也来过一次,治明特别欣赏季淑烹制的红烧牛尾。后来他生了一场匍行疹,病中得到季淑的悉心调护,痊愈始去。
胡适之先生早就有意约我到北京大学去教书,几经磋商,遂于一九三四年七月结束了我们的四年青岛之旅。临去时房屋租约未满,尚有三个月的期间,季淑认为应该如约照付这三个月的租金,房东王先生坚不肯收,争执甚久,我在旁呵呵大笑,“此君子国也!”房东拗不过去,勉强收下,买了一份重礼亲到车站送行。季淑在离去之前,把房屋打扫整洁一尘不染,这以后成了我们的惯例,无论走到哪里,临去必定大事扫除。
十
我们决定回北平,父母亲很欢喜,开始准备迁居,由大取灯胡同一号迁到内务部街二十号。内务部街的房子本是我们的老家,我就是生在那个老家的西厢房,原是祖父留下的一所房子,在我十五岁的时候才从那里迁到大取灯胡同一号的新房。老家出租多年,现在收回自用。这所老房子比较大,约有房四十间,旧式的上支下摘,还有砖炕,院落较多,宜于大家庭居住。父母兴奋得不得了,把旧房整缮一新,把外院和西院划给我,并添造一间浴室。我母亲是年六十,她说:“好了,现在我把家事交给季淑,我可以清闲几年了。”事实上我们还是无法使母亲完全不操心。
回到北平先在大取灯胡同落脚,然后开始迁居。“破家值万贯”,而且我们家的传统是“室无弃物”,所以百八十年下来的这一个家是无数破烂东西的总汇,搬动一下要兴师动众,要雇用大车小车以及北平所特有的“窝脖儿”的,陆陆续续地搬了一个星期才大体就绪,指挥奔走的重任落在季淑的身上,她真是黎明即起,整天前庭后院地奔走,她的眼窝下面不时地挂着大颗的汗珠,我就掏出手绢给她揩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