锔子人生(第5/5页)

“文革”后,他家在天津百货大楼附近退赔了一间门脸房,他觉得可以用那房子来卖点东西,可卖什么呢?他见很多人排队买一种布,灰色的,据说下水后不起褶。他也想卖这种布。在批发市场,他找到了这种角上写着“无锡色织四厂”的布,他先批发了一卷回去,不到十分钟就卖没了。他又去批发了两卷,没过多会儿又卖没了。他觉得卖布太神奇了,比卖金子还赚钱。他决定直接去无锡的厂子里进货。全国的人都在无锡进那布,那厂里的销售经理成了大家最热门的“行贿对象”,别人送收音机,他就送金戒指,别人送金戒指,他就送金项链,后来,经理不要东西改要回扣了,别人一卷布给5毛,他就给6毛,别人给六毛,他就给1块。付款时,经理如果说,好像还差10块钱。他就马上再给经理十块钱,并连声说:我点错了,对不起,是我点错了。他知道自己肯定没点错。

能让经理舒舒服服占到便宜,经理自然喜欢他,别人一个月等不到一卷布,他三天就能一整车拉回家。到后来,他只要来无锡,都不用在外面吃饭,饭菜经理早就给他在厂子里准备好了。

有钱了,他就给母亲买东西。买那些老家具,老物件。他家是民国天津八大家盐商张家的后代,作为大户人家的媳妇,母亲习惯了在家里收拾屋子,习惯了帮奶奶把高脚的铜痰盂擦得锃亮。

每次路过信托商店,母亲都会指着某件东西说,这是咱家的,那也是咱家的。“文革”结束后,也退赔了一些抄走的东西,但退的都是些无关紧要的东西。母亲最挂念的是那个紫檀的百寿图的屏风,上面有一百个各式各样放鞭炮的小孩,他为母亲找了很久,也没找到。

他想要帮母亲恢复过去的那种生活。尽管不是一样的东西,但都是母亲喜欢的老物件。

常给母亲买东西,母亲就问,连志,你哪儿来那么多钱?他说,做买卖挣的。母亲说,连志,别出门了,妈害怕,妈不要钱,妈要你听话,你听话就是孝敬妈。他从没和母亲犟过嘴,孝道是他最看重的东西。

1992年,他开了家海鲜馆子,26平方米,6张桌子,每天都有人排队,几拨几拨地换,为的就是品尝刚从广东空运来的活海鲜(当时,北方沿海没有活海鲜,海鱼出海就死)。他是天津第一家海鲜馆子,“先”与“鲜”同音,他就给餐馆起名叫做“粤唯鲜”。后来,这个小馆子发展成为了“天津粤唯鲜文化产业投资集团”。他的公司员工越来越多,他记不住那些年轻人的名字,便都叫他们“小不点”,他对“小不点”们问得最多的一句话就是:“小不点,给家打电话了没有?给家里寄钱了没有?”

母亲78岁时过世了。

出殡时,几千人去参加葬礼,警车开道。很长一段时间里,天津人都在议论他家出殡的场面。但是对他来说,那天并不风光,他难过极了。多年以后,一家电视台采访他。他说着说着,说到母亲时,仍然激动得掉泪。

他最喜欢在瓷房子的顶层待着。那里有一间顶上全是玻璃的阳光房。阳光房里挂的山水画是母亲的嫁妆,桌上摆的镜子、清代八音盒、汉白玉山石盆、打着锔子的盘与罐、老电话……都是母亲用过的东西。屋角的铜床是母亲睡过的,铜床旁边那个“双鱼牌”止疼片的盒子是母亲每天必需的。旧社会,母亲抽鸦片,解放后禁烟便戒了,是这“双鱼牌”止疼片伴随了母亲的后半生。

这是他的母亲房。在这用来留住记忆的房间里,他经常一个人坐着,看母亲的照片,他喜欢用眼神跟母亲交流,他觉得母亲一直在保佑他。

瓷房子、粤唯鲜的生意、助养残疾人、参加各种社会活动、接受各种采访……现在,他每天都孤独地忙碌着。忙得他时常觉得自己不属于自己。他51岁了,父母去世多年,两个前妻也都有了自己的生活,他又是一个人。

女儿大学毕业后,在国泰航空做了空姐,女儿喜欢,他就让她去做,他对女儿的要求不高,只要她高兴就好。小石头才是他重点培养的对象,儿子从小对传统文化就表现出的兴趣和天赋让他惊奇,放在加拿大耽误了。他想把小石头接回来,石头妈答应了。一想到这,他便能感到甜蜜,一阵阵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