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的旱烟管](第2/2页)
逃下楼梯,我便一路上大哭大嚷,直嚷到后进的厅堂里。郑妈从厨下刚棒了饭菜出去,见我这样子,她也慌了。我的脸色发青,两眼直瞪瞪的,没有眼泪,只是大声干号着,郑妈抖索索的把我放在床上,以为我定在外面碰着了阴人,因此一面目念南无救苦救难观世音菩萨,一面问我究竟怎样了。但是我的样子愈来愈不对,半天,才断断续续的迸出几个字来:“旱烟管……和尚……”额上早已如火烫一般。
夜里,外婆回来了。郑妈告诉她说是门外有一个野和尚抢去了旱烟管,所以把我唬得病了。外婆则更猜定那个野和尚定是恶鬼化的,是我在不知中用旱烟管触着了他,因此惹得他恼了。于是她们忙着在佛堂中点香跪拜,给我求了许多香灰来,逼着我一包包吞下,但是我的病还是没有起色,这么一来可把外婆真急坏了,于是请大夫啦,煎药啦,忙得不亦乐乎。她自己日日夜夜偎着我睡,饭也吃不下,不到半月,早已瘦得不成样子。等到我病好的时候,已经是深秋了。
郑妈对我说:“阿青,你的病已经大好,你现在该快乐了吧。”
她对外婆也说:“太太,阿青已经大好,你也该快乐了吧。”
但是我们都没有快乐,心中忽忽若有所失,却不知道这所失的又是什么。
不久,外婆病了。病的原因郑妈对她说是劳苦过度,但——她自己却摇摇头,默不作声。于是大家都沉默着,屋子里面寂静如死般。
外婆的病可真有些古怪,她躺在床上不吃也不哼,沉默着,老是沉默着……我心里终于有些害怕起来了,告诉郑妈,郑妈说是她也许患着失魂症吧,因此我就更加害怕了。
晚上,郑妈便来跟我们一个房间里睡,郑妈跟我闲谈着,外婆却是昏昏沉沉的似睡非睡。郑妈说:这是失魂症无疑了,须得替她找着件心爱的东西来,算是魂灵,才得有救。不然长此下去,精神一散,便要变成疯婆子了。
疯婆子,多可怕的名词呀!但是我再想问郑妈时,郑妈却睡熟了。
夜,静悄悄地,外婆快成疯婆子了,我想着又是害怕,又是伤心。
半晌,外婆的声音痛苦而又绝望地唤了起来:“我的旱烟管呢?我的旱烟管呢?”接着,悉悉索索的摸了一阵。
这可提醒了我的记忆。
郑妈也给吵醒了,含糊地叫我:“阿青,外婆在找旱烟管呢!”
我不响,心中却自打主意。
第二天,天刚有些亮,我觑着外婆同郑妈睡得正酣,便自悄悄地爬下床来,略一定神,径自溜出房门。出了房门,到了厅堂面前,凉风吹过来,一阵寒栗。但是我咬紧牙齿,双手捧住脸孔,穿过天井,直奔楼上而去。
大地静悄悄,全进屋子都静悄悄的。我鼓着勇气走上楼梯。清风冷冷从我的颈后吹拂过来,像有什么东西在推我驾雾而行似的,飘飘然,飘飘然,脚下轻松得很。到了房门口,我的恐怖的回忆又来了,于是咬咬牙,一手推门进去,天哪,在尘埃中,在帐子下面,可不是端端正正的放着外婆的旱烟管吗?
带着颗喜悦的心,我一跳过去便想收拾,不料这可惊着了老鼠,由于它们慌忙奔逃的缘故,牵得帐子便乱动起来。我心里一吓,只见前面那张画着和尚的像,摇晃起来,瘦削的脸孔像骷髅般,眼射寒光,似乎就要前来扑我的样子,我不禁骇叫一声,跌倒在地。
等我悠悠醒转的时候,郑妈早已把我抱在怀里了,外婆站在我的旁边低声唤,样子一些不像疯婆子。于是我半睁着眼,有气没力的告诉她们:“旱烟管……外婆的……,魂灵,我已经找回来了。”
外婆的泪水流下来了,她把脸贴在我的额上,轻轻说道:“只有你……阿青……才是外婆的灵魂儿呢。”
“但是,和尚……”我半睁的眼瞥见那张图像,睁大了,现出恐怖的样子。
外婆慌忙举起旱烟管击着那光头,说道:“这是你外公的行乐图,不是和尚哪,阿青别怕,上面还有他的诗呢!”但是我说我不要看他的诗,我怕他的寒光闪闪的眼睛。于是外婆便叫郑妈快抱我下楼,自己曳着旱烟管,也巍颤颤地跟了下来。于是屋子里一切都照常,每天早上外婆仍旧坐在厅堂前面吸烟,通旱烟管,晚上则叫郑妈掌烛前导,自己一手牵着我,一手拿旱烟管到处笃笃敲门,听听里面到底可有声音没有。
外婆与她的旱烟管,从此便不曾分离过,直到她的老死为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