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摆(第2/2页)
K说着跑了出去,抱住她,吻她的嘴,接着又吻遍了她的脸,就像一只干渴的野兽用舌头尽情地吸吮一潭终于找到了的清泉。最后他又吻她的脖子,她的咽喉,他的嘴唇在那儿停留了好长的时间。“现在我要走了,”他说,他本来想叫出比尔斯纳小姐的奶名,可是他不知道。
K的举动多少有点让人诧异,因为比尔斯纳小姐几乎还是一个陌生人,K去找她是为了道歉,而不是深思熟虑的求爱。人物的举止发生了突然性的偏转,这样的例子在卡夫卡的小说中比比皆是。我们说过《诉讼》中的每一个年轻女人都会引发K扑向她们的强烈冲动,这不是什么爱情,甚至也不是欲望,而是来自某种动物的本能。我们再来看看K与莱妮之间的关系。K跟着叔叔去找一位有名的律师,以便帮助自己打赢官司。可到了那里之后,他立即和律师的情妇好上了。他们两个人像胶水一样地黏在了一起,又像两头饥饿的动物互相撕咬着,将律师和他的叔叔撇在了一边。这并不是说K已经忘掉了他的官司,忘掉了律师的重要性,而只能说明莱妮这个女人(就像任何普通的女人一样)具有一种奇异的、不可抗拒的魔力,把K牢牢地吸引住了。这不禁使我们联系起《城堡》中的弗丽达。在城堡的阴暗酒店中,K与弗丽达一见面,就被对方深深地吸引。这个长相平平的姑娘只看了他一眼,K就觉得这目光已经把与自己有关的一切难题都全部解决了。他们很快地滚入了桌子下面,开始了疯狂的性爱。
米兰·昆德拉曾经提出,卡夫卡小说中的性行为,尤其在《城堡》中的K与弗丽达身上,呈现出来的完全是肉欲,没有一丝一毫的爱情。这种说法又显得过于绝对了。因为在《城堡》的结尾处,当弗丽达投入助手的怀抱时,K的失魂落魄是显而易见的。另外,在《诉讼》中,当K走向刑场时,眼中浮现出来的秀丽倩影依然是比尔斯纳小姐。也有人指出,《诉讼》中的K勾引了莱妮,《城堡》中的K勾引了弗丽达,其目的是完全功利性的,因为莱妮是律师的情妇,是个“有办法的人”,而弗丽达是官员克拉姆的情妇,能帮助他完成自己的使命,这种解释从表面上来看,也不能说没有道理。但我们又如何解释K对其他众多女性的暧昧态度呢?
我觉得问题的关键是如何看待卡夫卡笔下的性与爱情,或者说这两个概念在卡夫卡那里究竟具有什么样的特性。欲望是水面上的漂浮物,而在水底沉积的却不是我们通常所说的爱情。在卡夫卡那里,有一个比爱情更浮泛,也更具体的说法,即女性固有的神秘力量,仿佛是塞壬或约瑟芬充满魅惑力的歌声。女性是一帖清凉药和解痛剂,一道甘洌的清泉,这使得卡夫卡笔下的那些备受压抑的主人公,一见到女人(不管她们长相如何),就迫不及待地要去抓她们的手,咬她们的脸,似乎希望以此来给自己注入活力。另一方面,像弗丽达、莱妮一类的女人,当她们把K作为一个欲望的对象时,情形也是如此,她们不是反复拧、抓、搓着K的手,就是像动物般的撕咬。交媾的目的不是肉体的欢愉(卡夫卡从不描写这种欢愉和满足感),而是为了尽情释放自己紧张的压力。
在卡夫卡的世界里,爱情并非不存在,在一些场合它与压力的释放以及功利性的目的纠缠在一起,而在更多场合,它成了一种奢侈的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