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念文(第21/26页)

志摩的诗大约可以以其诗集之卷数,分为三个时期:第一是志摩的诗的时期,第二是翡冷翠的一夜的时期,第三是猛虎集的时期。

【一】在第一个时期,大约是受了太戈尔及当时时谓“新诗”的潮流之影响,所以,除了雪花的快乐等几首情诗以及其他几首胡式(胡适之式)的人道诗而外,多半是哲理诗。哲理之入诗,本来就勉强,把哲理拖进诗行里,更是勉强而又勉强。我的意思是说,好的诗可以含着哲理,这种哲理有诗的灵感后才使人感到的;并非先有了哲理,硬把哲理用诗行表现出来。志摩初次的诗篇多犯了这点毛病,因为硬把太戈尔式的哲理添满诗行,虽然得了“诗哲”的雅号,但是诗是失败了的。其原因就是,哲学是理智的追求,诗歌是情感的描摹,理智与情感根本矛盾,根本冲突,相反相成的机会只不过是偶合的事实。所以,要企图把它们融合在一起,无论如何是要失败的。志摩的第一本诗集之失败就在这一点。其次,占一部分的胡式人道诗,也是同样的失败。这失败的原因自然要归罪于当时的文学运动,因为诗人本有好奇心,有了新的形式或新的意境他总要试一试的。当时的思想界庞杂混乱的堆着一些零碎的思想,什么托尔斯泰的人道主义,什么易卜生式的社会斗争………贩运者便大喊其口号,居然的登宝座称孤道寡的自命“思想界的权威”了。志摩受了这种时代的影响,便写出他的太平景象、盖上几张油纸、一小幅的穷乐图、先生!先生!等等含着人道主义的怜悯与伤感色彩的诗,虽然描写的技术是比胡适君的人力车夫进步,但其意识之不正确,语句的滑稽,实在使我们不敢相信这类的诗是志摩的杰作。在这本“献始爸爸”的诗集里,有几首情诗,倒是很好。除了那首有名的《雪花的快乐》而外,其余如《她是睡着了》、《我有一个恋爱》等诗,还含着真实的灵感。我以为,志摩的诗最成功的,还算他的情诗,其余者虽不忍说一句“卑A足道”,但是总比情诗差得多了

【二】想起了读《翡冷翠的一夜》,那时我还是一个十六岁的小孩子,自然对于诗的了解还不深刻,说对于诗还不如说对于“情”,因为此集中多半是情诗,而我没有充分的共感之能力;但当时对于徐志摩这个人就存了很好的印象,觉得他的诗实在是当时诗坛的异彩。志摩死后,又拿起来诵读,才知道里面的含蓄竟是那样的充分。我觉得,如以志摩自己的三本诗集相比,《翡冷翠的一夜》是天堂,而其余的都是地狱。其原因就是,在这本诗集里,充满了幽柔的神韵,真挚的情感;也许写诗的时候,正是生活热狂的时候,所以自自然然的曼吐出滴滴的珠玉来。他那时代的生活,无论如何我要肯定是比较充实的,只有从充实的生活里,才能写出情感充实的诗行。我们玩味着那些诗行,也就不免悠然的神往。假若容许我瞎说一句,我说,那时代的志摩是正追求着“爱”,也就是在那时他的诗人的成分最多,因为他追求爱真挚的关系。正如杨君所说,要有“一种坚贞的性格,高尚伟大的思想”为着“爱,美,自由的全盘的基础”。的确,这时代的志摩,是伟大的诗人徐志摩,不但有着诗人的才分,而也有着写诗之充分的情感。集中如《偶然》、《海韵》都甚完美,其余如《决断》、《梅雪争春》、《半夜深巷琵琶》、《再休怪我脸沉》以及《我来扬子江边买一把莲蓬》、《翡冷翠的一夜》诸诗,亦皆有真实的灵感,而获得部分的成功。不过其中也有不满人意的,第一种就是似乎同情于劳动者的诗,如模仿有名的《伏尔加船夫曲》的庐山石工歌,也只好有胡适博士称赞不止(见《白话文学史》)。第二种就是写得太轻浮的诗,如《新催妆曲》、《运命的逻辑》、《又一次试验》都没有深刻的灵感,不但没有深刻的灵感,写得也有点滑稽,这真是美中不足的事。如以本集之两部分比起来,自然是第一卷比第二卷好得多,恐怕在那时志摩的生活最充实吧。

【三】第三卷诗的出版,是在志摩的诗渐受群盲讥评之后。大家都以为志摩再不能产生什么诗了,所以他鼓着勇气刊行第三本诗集,要借此告慰他的朋友,让大家知道他还有一口气,“还想在实际生活的重重压迫下透出一些声响来的”(见《猛虎集》序文)。把握着这一本诗集,在听到志摩惨死之后,我简直是不肯释手。志摩的诗句终究是志摩的诗句,说句浅薄的话,的确写得漂亮。不过,这本诗集中的诗行有的流于愤激的狂暴(如《西窗》A后),有的流于浅薄的说理(如《哈代》等),有的写得太勉强(如《残破》等),有的写得太粗糙(如《秋月》等)。虽然这部诗集也许费他的工夫最多,但是远不如《翡冷翠的一夜》的成功。考其原因,大约在这时期,他的诗人的成分最少。因了生活的失意,现实的重压,他不得不想着凡人的理想,不得不为着生活挣命,知道他的生活的人,自然会觉得我这几句话的不错。这时期的志摩已脱了“公子哥儿”的花衫,两肩担上无限的烦愁了。也幸,也不幸,我们的诗人在生活的悲愁最浓的时候飘然仙逝,我们固然失掉了一颗灿耀的明星,而在他自己,却永脱了生活的烦苦的担负。唉,想起来,心里便不能不凄然,一位天才的运命竟是如此,把读着的猛虎集,却更使我们当了珍贵的礼品了。

总之,这三本诗集,已表示了志摩天才的伟大,虽然并没有极大的成功,但其成功的诗句,已是彀我们吟咏一时了。我觉得在批评他的诗的文字里,杨丙辰及朱湘二君还比较使人满意,他们对于志摩的天才似乎尚有深刻一点的了解与同情。至于韩君,为了证明徐诗的真挚,吴君为了说出志摩是诗人,堂堂皇皇的责骂杨君,而只提出一两句不重要的话讨论(天知道,他们是在讨论!)真是使人失望。尤其是吴君,无头无尾的空发一阵狂论。自己既“于新诗根本就不很懂”,偏要批评批评志摩的诗底文章,我们不知道这是否矛盾?既“专对大公报文学副刊第二○九期杨丙辰先生一文而发”(请问“而发”什么),也请先读懂了杨君及文副编者的文章再“发”!

现在,我不愿对志摩的诗说什么解释的话,其实这些话都在我的《徐志摩的批判》一书中说得很详尽,那本书也许最近就能展在读者之前,任人指正了。但是,真杀风景,我还不能不说几句志摩的诗之缺点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