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念文(第7/26页)

“跑野马”不是随意胡写的意思。志摩的文章无论扯得离题多远,他的文章永远是用心写的。文章是要用心写要聚精会神的写才成。我记得胡适之先生第一集《文存》的序里好像有这么一句:“我这集里有一篇文章不是用心做的。”我最佩服这个态度。不用心写的文章,发表出来是造孽。胡先生的文章之用心,偏向于思想方面较多于散文艺术方面;志摩的用心,却大半在散文艺术方面。志摩在《轮盘》自序里说:“我敢说我确是有愿心想把文章当文章写的一个人。”我最佩服这个态度。《轮盘集》里有两篇《浓得化不开》,志摩写好了之后有一次读给我听,我觉得志摩并不善于读,但是他真真用心的读,真郑重的读。想见他对于他的作品是用心的。诚然,他有许多文章都是为了报纸杂志逼出来的,并且在极短的时候写出来的,但是这不能证明他不用心。文章的潦草并不能视所用时间长短而定,犹之是不能视底稿上涂改的多少而定。志摩的文章往往是顷刻而就,但是谁知道那些文章在他的脑子里盘旋了几久?看他的《自剖》和《巴黎的鳞爪》,选词造句,无懈可击。志摩的散文有自觉的艺术(consciousworkmanship)。

志摩的天才是多方面的,诗,戏剧,小说,散文,他全来得。记得约翰孙博士赞美他的朋友高尔斯密好像有这么一句:Thereisnothingthathedid not A狅狌犮犺andhetouchednothingthathedidnotadorn.大意是:“没有一件事他没有干过,他也没有干过一件他没干好的事。”志摩之多才多艺,正可受这样的一句赞美。不过我觉得在他所努力过的各种文学体裁里;他最高的成就是在他的散文方面。

(原载:《新月》第四卷第一期)

与志摩最后的一别

杨振声

十一月十九日夜里十二点了,忽然接到济南来的电报,说是志摩在开山机焚身死!天啊,我的眼睛可是花了?揉揉眼再看,那死字是这般的突兀,这般的惊心,又是这般地不可转移!电报译错了吧?那是可能?查了再查,这志摩与死万不能连在一起的观念,竟然由这不肯错一字的电码硬给连上了!电报的错字每每有,为什么这回它偏不?但常常有些奇突可怕的事变,吓出一身冷汗后,醒来竟只是一个噩梦。这回敢不也是?但愿它是!四周望望,书架,桌椅,电报,为什么又这般清晰,这分明又不是梦!志摩,他是真死了!

记得我们最后的一别,还是今年六月里在北平中山公园,后池子边上,直谈到夜深十二点以后。那是怎样富有诗意的一个夏夜!

月亮没有。星斗是满满的。坐在枝叶蓊翳的老柏树底下,对面是古城下一行的路灯,下面池子里的鱼泼剌泼剌地飞跳,身子松松懒懒地斜靠在池边的长椅上,脚跷在临池的栏杆上,眯着眼吸烟,得,这是多好的一个谈天的环境与谈天的姿势!

于是我们谈到星星的幽隐,谈到池鱼的荒唐,谈到古城上楼阁的黑轮,谈到池子里掩映的灯影,谈到夏夜的温柔与不羁,谈到爱情的曲折与飘忽。最后,又谈到他个人的事情上去了,如紫藤的纠缪,如绿杨的牵惹,如野风的渺茫,如花雾的迷离。我窥见他灵感的波涛,多情的挣扎!那是多有趣味而又不能发表的一段呀!

时已半夜以后了,露水把火柴浸洗,烟都抽不着。沉静着听那夏夜的神秘吧。忽然远远的幽幽的来了一阵音乐之声。

“听,那故宫的鬼乐”!他说。

那音乐真像似从故宫方向来。“你想这音乐是在幽宫的一角,几个幽灵泣诉故宫的旧恨好呢?还是在千门万户的不夜之宫,三千女魂一齐歌舞好呢?”是我问。

“唔!你去幽宫吧,我得先看了歌舞,再到幽宫去找你。”他弯了嘴笑。

我们寻着音乐声往东走,经过一段幽凉的长路,到了来今雨轩。也不见有跳舞的音乐。

“这音乐真来的古怪!”他侧着耳朵说。

出了公园的前门,我们又顺着天安门东走,高大的城根下,只有我们两个影子。

“小曼来好几封快信催我回去了。”他有所思地说。

“你怎样还不走呢?”

“等飞机呀!”

“干吗必须坐飞机?”

“快。”

“你等上一星期呢?别顽皮了!乖乖的坐车去吧。回首坐船,到青岛还得来见我们,我们陪你逛崂山。”

“飞机过济南,我在天空望你们。等着,看我向你们招手儿吧。”

“我明天也就要回去了。”

“怎样快!几时见?”

“你一准到青岛来。”

“好吧。”

志摩,你是答应我们了!但我们等来等去,等到了你一个惊心的消息。

许多朋友来信说,“志摩死了,我们哪里更找到像他这样一个可爱的人!”

是的,我们的损失,不只是一个朋友,又是一个诗人,一个散文家,更重要的,是人类中失掉了一曲《广陵散》!

谈到诗,志摩实在给了它一个新的体魄,虽然在音节上还未能达到调谐A完美。可是,只要诗得了新的体魄,它不自然会找一个适当的调子吗我常想新诗有三个阶段。第一阶段,自然是胡适之先生们打破旧诗的樊笼,促成新诗的雏形,然在这一阶段中作白话诗的都还脱不了旧诗的气味。只在形式上把诗的用字白话化,把平仄的拘束给打破了。而内容上还不能算是如何的新。及至志摩,以充分西洋诗的熏陶来写新诗,不但形式一脱旧诗的窠臼,而取材、用字、结构及气味,都不是旧诗而是新诗了。为方便,可说是到了第二阶段。如他初期的《婴儿》、《白旗》、《毒药》诸篇,具有何等的力量!但这种散文式的诗,到底是丢了诗的主要成分——音乐的美!志摩诗的进展,音节渐渐地西诗化,这是看得出来的。但从单音字与复音字的不同,中西语调的差异,中国新诗的音节,不是可以整个西洋化的。这必从中国语言中找出它自身的音乐来才使得。所以第三阶段,就是新诗音节的追求。自五年前闻一多先生与志摩在《晨报》所创办的《诗刊》,以致今日新月出版的《诗刊》,都是在这一方向努力的行程。而志摩的《猛虎集》已较《志摩的诗》音节为调谐。仪容也整饬了,虽然我们还盼他不失掉初期的力量。谁知在这最后的奋斗中,我们正想看他伟大的成绩时,他却飘然而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