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志摩全集:第二卷(第7/8页)
一头的乱发;
我也想跣我的脚,跣我的脚,在巉牙似的道上,快活地,
无畏地走着。
我要调谐我的嗓音,傲慢的,粗暴的,唱一阕荒唐的,
摧残的,弥漫的歌调;
我伸出我的巨大的手掌,向着天与地,海与山,无餍地
求讨,寻捞;
我一把揪住了西北风,问它要落叶的颜色,
我一把揪住了东南风,问它要嫩芽的光泽;
我蹲身在大海的边旁,倾听它的伟大的酣睡的声浪;
我捉住了落日的彩霞,远山的露霭,秋月的明辉,散放在
我的发上,胸前,袖里,脚底……
我只是狂喜地大踏步地向前——向前——口唱着暴烈的,
粗伧的,不成章的歌调;
来,我邀你们到海边去,听风涛震撼大空的声调;
来,我邀你们到山中去,听一柄利斧斫伐老树的清音;
来,我邀你们到密室里去,听残废的,寂寞的灵魂的呻吟;
来,我邀你们到云霄外去,听古怪的大鸟孤独的悲鸣;
来,我邀你们到民间去,听衰老的,病痛的,贫苦的,残毁的,
受压迫的,烦闷的,奴服的,懦怯的,丑陋的,罪恶的,
自杀的——和着深秋的风声与雨声——
合唱的“灰色的人生!”
破庙
慌张的急雨将我
赶入了黑丛丛的山坳,
迫近我头顶在腾拿,
恶狠狠的乌龙巨爪;
枣树兀兀地隐蔽着
一座静悄悄的破庙,
我满身的雨点雨块,
躲进了昏沉沉的破庙;
雷雨越发来得大了:
霍隆隆半天里霹雳,
豁喇喇林叶树根苗,
山谷山石,一齐怒号,
千万条的金剪金蛇,
飞入阴森森的破庙,
我浑身战抖,趁电光
估量这冷冰冰的破庙;
我禁不住大声喊噭;
电光火把似的照耀,
照出我身旁神龛里
一个青面狞笑的神道,
电光去了,霹雳又到,
不见了狞笑的神道,
硬雨石块似的倒泻
我独身藏躲在破庙;
千年万年应该过了!
只觉得浑身的毛窍,
只听得骇人的怪叫,
只记得那凶恶的神道,
忘记了我现在的破庙;
好容易雨收了,雷休了,
血红的太阳,满天照耀,
照出一个我,一座破庙!
恋爱到底是什么一回事
恋爱他到底是什么一回事?——
他来的时候我还不曾出世;
太阳为我照上了二十几个年头,
我只是个孩子,认不识半点愁;
忽然有一天——我又爱又恨那一天——
我心坎里痒齐齐的有些不连牵,
那是我这辈子第一次的上当,
有人说是受伤——你摸摸我的胸膛——
他来的时候我还不曾出世,
恋爱他到底是什么一回事?
这来我变了,一只没笼头的马,
跑遍了荒凉的人生的旷野;
又像那古时间献璞玉的楚人,
手指着心窝,说这里面有真有真,
你不信时一刀拉破我的心头肉,
看那血淋淋的一掬是玉不是玉;
血!那无情的宰割,我的灵魂!
是谁逼迫我发最后的疑问?
疑问!这回我自己幸喜我的梦醒,
上帝,我没有病,再不来对你呻吟!
我再不想成仙,蓬莱不是我的分;
我只要这地面,情愿安分的做人——
从此再不问恋爱是什么一回事,
反正他来的时候我还不曾出世!
常州天宁寺闻礼忏声
有如在火一般可爱的阳光里,偃卧在长梗的,杂乱的丛草里,听初夏第一声的鹧鸪,从天边直响入云中,从云中又回响到天边;
有如在月夜的沙漠里,月光温柔的手指,轻轻的抚摩着一颗颗热伤了的砂砾,在鹅绒般软滑的热带的空气里,听一个骆驼的铃声,轻灵的,轻灵的,在远处响着,近了,近了,又远了……
有如在一个荒凉的山谷里,大胆的黄昏星,独自临照着阳光死去了的宇宙,野草与野树默默的祈祷着,听一个瞎子,手扶着一个幼童,铛的一响算命锣,在这黑沉沉的世界里回响着;
有如在大海里的一块礁石上,浪涛像猛虎般的狂扑着,天空紧紧的绷着黑云的厚幕,听大海向那威吓着的风暴,低声的,柔声的,忏悔它一切的罪恶;
有如在喜马拉雅的顶巅,听天外的风,追赶着天外的云的急步声,在无数雪亮的山壑间回响着;
有如在生命的舞台的幕背,听空虚的笑声,失望与痛苦的呼吁声,残杀与淫暴的狂欢声,厌世与自杀的高歌声,在生命的舞台上合奏着;
我听着了天宁寺的礼忏声!
这是哪里来的神明?人间再没有这样的境界!
这鼓一声,钟一声,磬一声,木鱼一声,佛号一声……乐音在大殿里,迂缓的,曼长的回荡着,无数冲突的波流谐合了,无数相反的色彩净化了,无数现世的高低消灭了……
这一声佛号,一声钟,一声鼓,一声木鱼,一声磬,谐音盘礴在宇宙间——解开一小颗时间的埃尘,收束了无量数世纪的因果;
这是哪里来的大和谐——星海里的光彩,大千世界的音籁,真生命的洪流:止息了一切的动,一切的扰攘;
在天地的尽头,在金漆的殿椽间,在佛像的眉宇间,在我的衣袖里,在耳鬓边,在官感里,在心灵里,在梦里……
在梦里,这一瞥间的显示,青天,白水,绿草,慈母温软的胸怀,是故乡吗?是故乡吗?
光明的翅羽,在无极中飞舞!
大圆觉底里流出的欢喜,在伟大的,庄严的,寂灭的,无疆的,和谐的静定中实现了!
颂美呀,涅槃!赞美呀!涅槃!
毒药
今天不是我唱歌的日子,我口边涎着狞恶的微笑,不是我说笑的日子,我胸怀间插着发冷光的利刃;
相信我,我的思想是恶毒的,因为这世界是恶毒的,我的灵魂是黑暗的,因为太阳已经灭绝了光彩,我的声调是像坟堆里的夜鸮,因为人间已经杀尽了一切的和谐,我的口音像是冤鬼责问他的仇人,因为一切的恩已经让路给一切的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