猛虎集(第4/7页)
这天黑得草木全变了形
(天黑可盖不了我的心焦;)
又是一天,天上点满了银
(又是一天,真是,这怎么好!)
秀山公园八月二十七日
俘虏颂
我说朋友,你见了没有,那俘虏,
拚了命也不知为谁,
提着杀人的凶器,
带着杀人的恶计,
趁天没有亮,堵着嘴,
望长江的浓雾里悄悄的飞渡;
趁太阳还在崇明岛外打盹,
满江心只是一片阴,
破着褴褛的江水,
不提防冤死的鬼,
爬在时间背上讨命,
挨着这一船船替死来的接吻。
他们摸着了岸就比到了天堂,
顾不得险,顾不得潮,
一耸身就落了地
(梦里的青蛙惊起,)
踹烂了六朝的青草,
燕子矶的嶙峋都变成了康庄!
干什么来了,这“大无畏”的精神?
算是好男子不怕死?——
为一个人的荒唐,
为几元钱的奖赏,
闯进了魔鬼的圈子,
供献了身体,在乌龙山下变粪?
看他们今儿个做俘虏的光荣!
身上脸上全挂着彩,
眉眼糊成了玫瑰,
口鼻裂成了山水,
脑袋顶着朵大牡丹,
在夫子庙前,在秦淮河边寻梦!
九月四日
此诗原投《现代评论》,刊出后编辑先生来信,说他擅主割去了末了一段,因为有了那一段诗意即成了“反革命”,剪了那一段则是“绝妙的一首革命诗”,因而为报也为作者,他决意割去了那条不革命的尾巴!我原稿就只那一份,割去那一段我也记不起,重做也不愿意,要删又有朋友不让,所以就让它照这“残样”站着吧。
志摩
秋虫
秋虫,你为什么来?人间
早不是旧时候的清闲;
这青草,这白露,也是呆,
再也没有用,这些诗材!
黄金才是人们的新宠,
她占了白天,又霸住梦!
爱情,像白天里的星星,
她早就回避,早没了影。
天黑它们也不得回来,
半空里永远有乌云盖。
还有廉耻也告了长假,
他躲在沙漠地里住家,
花尽着开可结不成果,
思想被主义奸污得苦!
你别说这日子过得闷,
晦气脸的还在后面跟!
这一半也是灵魂的懒,
他爱躲在园子里种菜,
“不管,”他说:“听他往下丑——
变猪,变蛆,变蛤蟆,变狗……
过天太阳羞得遮了脸,
月亮残阙了再不肯圆,
到那天人道真灭了种,
我再来打——打革命的钟!”
一九二七年秋
西窗
一
这西窗
这不知趣的西窗放进
四月天时下午三点钟的阳光
一条条直的斜的羼躺在我的床上。
放进一团捣乱的风片
搂住了难免处女羞的花窗帘,
呵她痒,腰弯里,脖子上,
羞得她直扬在半空里,刮破了脸。
放进下面走道上洗被单
衬衣大小毛巾的胰子味,
厨房里饭焦鱼腥蒜苗是腐乳的沁芳南,
还有弄堂里的人声比狗叫更显得松脆。
二
当然不知趣也不止是这西窗,
但这西窗是够顽皮的,
它何尝不知道这是人们打中觉的好时光!
拿一件衣服,不,拿这条绣外国花的毛毯,
堵死了它,给闷死了它,
耶稣死了我们也好睡觉!
直着身子,不好,弯着来,
学一只卖弄风骚的大龙虾,
在清浅的水滩上引诱水波的荡意!
对呀,叫迷离的梦意像浪丝似的
爬上你的胡须,你的衣袖,你的呼吸……
你对着你脚上又新破了一个大窟窿的袜子发愣或是
忙着送玲巧的手指到神秘的胳肢窝搔痒——可不是搔痒的时候
你的思想不见会得长上那拿把不住的大翅膀。
谢谢天,这是烟士披里纯来到的刹那间
因为有窟窿的破袜是绝对的理性,
胳肢窝里虱类的痒是不可怀疑的实在。
三
香炉里的烟,远山上的雾,人的贪嗔和心机,
经络里的风湿,话里的刺,笑脸上的毒,
谁说这宇宙这人生不够富丽的?
你看那市场上的盘算,比那矗着大烟筒
走大洋海的船的肚子里的机轮更来得复杂,
血管里疙瘩着几两几钱,几钱几两,
脑子里也不知哪来这许多尖嘴的耗子爷?
还有那些比柱石更重实的大人们,他们也有他们的盘算。
他们手指间夹着的雪茄虽则也冒着一卷卷成云彩的烟,
但更曲折,更奥妙,更像长虫的翻戏,
是他们心里的算计,怎样到意大利喀辣辣矿山里去
搬运一个大石座来站他一个
足够与灵龟比赛的年岁,
何况还有波斯兵的长枪,匈奴的暗箭……
再有从上帝的创造里单独创造出来曾向农商部呈请
创造专利的文学先生们,这是个奇迹的奇迹,
正如狐狸精对着月光吞吐她的命珠,
他们也是在月光勾引潮汐时学得他们的职业秘密。
青年的血,尤其是滚沸过的心血,是可口的:
他们借用普罗列塔里亚的瓢匙在彼此请呀请的舀着喝。
他们将来铜像的地位一定望得见朱温张献忠的。
绣着大红花的俄罗斯毛毯方才拿来蒙住西窗的也不
知怎的滑溜了下来,不容做梦人继续他的冒险,
但这些滑腻的梦意钻软了我的心
像春雨的细脚踹软了道上的春泥。
西窗还是不档着的好,虽则弄堂里的人声
有时比狗叫更显得松脆。
这是谁说的:“拿手擦擦你的嘴,
这人间世在洪荒中不住的转,
像老妇人在空地里捡可以当柴烧的材料?”
怨得
怨得这相逢;
谁作的主?——风!
也就一半句话,
露水润了枯芽。
黑暗——放一箭光;
飞蛾他受了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