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志摩全集:第三卷(第16/21页)
但是再说呢,有革命觉悟的,不问他的来源是莫斯科或是孙文学说或是自己的灵府,总是应得奖励的,总比混在麻木的生活里过日子的强得多。实际为革命努力的,也不问他走的是正路是小路是邪路,也是值得赞赏的,总比在势利社会里装鬼脸的强得多。思想错误不碍,只要它动活,它自然会有走入正道的机会;用力方向不对也不碍,只要精力开始往外用,它迟早有用对的一天。
我是一个不可教训的个人主义者。这并不高深。这只是说我只知道个人,只认得清个人,只信得过个人。我信德谟克拉西的意义只是普遍的个人主义;在各个人自觉的意识与自觉的努力中涵有真纯德谟克拉西的精神:我要求每一朵花实现它可能的色香,我也要求各个人实现他可能的色香。在我们这花园里,可怜!你看得见几朵开得像样的花?多的是在枝上冻瘪了的,在含苞时期被风刮掉了的。不,多的是不曾感受春信的警醒在泥封的黑暗里梦梦着的。所以我们需要的是风,是雪,是雨,是一切摧醒生命的势力,是一切滋养生命的势力,但我们不要狂风,要和风,不要暴雨,要缓雨。我们总得从有根据处起手。我知道唯一的根据处是我自己。认识你自己!我认定了这不热闹的小径上走去。
再回到列宁。我却不希望他的主义传布。我怕他。他生前成功的一个秘密,是他特强的意志力,他是一个Fanatic。他不承认他的思想有错误的机会;铁不仅是他的手,他的心也是的。他是一个理想的党魁,有思想,有手段,有决断。他是一个制警句编口号的圣手;A的话里有魔力。这就是他的危险性。他的议论往往是太权宜,他的张不免偏窄;他许了解俄国,在事实上他的确有可惊的驾驭革命的能力,但他的决不是万应散。在政治学上根本就没有万应散这样东西。过分相信政治学的危险,不比过分相信宗教的危险小。我们不要叫云端里折过来的回光给迷糊了是真的。青年人,不要轻易讴歌俄国革命,要知道俄国革命是人类史上最惨刻苦痛的一件事实,有俄国人的英雄性才能忍耐到今天这日子的。这不是闹着玩的事情,不比趁热闹弄弄水弄弄火捣些小乱子是不在乎的。
一月二十一日
论自杀
一 读桂林梁巨川先生遗书
前七年也是这秋叶初焦的日子,在城北积水潭边一家临湖的小阁上伏着一个六十老人;到深夜里邻家还望得见他独自跳着荧荧的灯火,在那小楼上伏案疾书。
有一天破晓时他独自开门出去,投入净业湖的波心里淹死了。那位自杀的老先生就是桂林梁巨川先生,他的遗书新近由他的哲嗣焕鼐与漱冥两先生印成六卷共四册,分送各公共阅览机关与他们的亲友。
遗书第一卷是《遗笔汇存》,就是巨川先生成仁前分致亲友的绝笔,共有十七缄,原迹现存彭冀仲先生别墅楼中(我想一部分应归京师图书馆或将来国立古物院保存),这里有影印的十五缄;遗书第二卷是先生少时自勉的日记(《感叩山房日记节钞》一卷);第三卷《侍疾日记》是先生侍疾他的老太太时的笔录;第四卷是辛亥年的奏疏与国民初年的公牍;第五卷《伏卵录》是先生从学的札记;末第六卷《别竹辞花记》是先生决心就义前在缨子胡同手建的本宅里回念身世的杂记二十余则,有以“而今不可得矣”句作束的多条。
梁巨川先生的自杀在当时就震动社会的注意。就是昌言打破偶像主义与打破礼教束缚的新青年,也表示对死者相当的敬意,不完全驳斥他的自杀行为。陈独秀先生说他“总算是为救济社会而牺牲自己的生命,在旧历史上真是有数人物……言行一致的……身殉了他的主义”,陶孟和先生那篇《论自杀》是完全一个社会学者的看法;他的态度是严格批评的。陶先生分明是不赞成他自杀的;他说他“政治观念不清,竟至误送性命,够怎样的危险啊”!陶先生把性命看得很重。“自杀的结果是损失一个生命,并且使死者A亲族陷于穷困……影响是及于社会的。”一个社会学家分明不能容连累社会的自杀行为。“但是梁先生深信自杀可以唤起国民的爱国心”;“为唤醒国民的自杀”,陶先生那篇论文的结论说,“是藉着断绝生命的手段做增加生命的事,岂能有效力吗?”
“岂能有效力吗?”巨川先生去世以来整整有七年了。我敢说我们都还记得曾经有这么一回事。他为什么要自杀?一般人的答话,我猜想,一定说他是尽忠清室,再没有别的了。清室!什么清室!今天故宫博物院展览,你去了没有?坤寿宫里有溥仪太太的相片,长得真不错,还有她的亲笔英文,你都看了没有?那老头多傻!这二十世纪还来尽忠!白白淹死了一条老命!
同时让我们来听听巨川自表的话:——
“我身值清朝之末,故云殉清;其实非以清朝为本位,而以幼年所学为本位……幼年所闻以对于世道有责任为主义,此主义深印于吾脑中,即以此主义为本位故不容不殉。”
“殉清又何言非本位?曰义者天地间不可歇绝之物,所以保全自身之人格,培补社会之元气,当引为自身当行之事,非因外势之牵迫而为也……诸君试思今日世局因何故而败坏至于此极。正由朝三暮四,反复无常,既卖旧君,复卖良友,又卖主帅,背弃平时之要约,假托爱国之美名,受金钱收买,受私人嗾使,买刺客以坏长城,因个人而破大局,转移无定,面目腼然。由此推行,势将全国人不知信义为何物,无一毫拥护公理之心,则人既不成为人。国焉能成为国……此鄙人所以自不量力,明知大势难救,而捐此区区,聊为国性一线之存也。”
“……辛亥之役无捐躯者为历史缺憾,数年默审于心,今更得正确理由,曰不实行共和爱民之政(口言平民主义之官僚锦衣玉食威福自雄视人民皆为奴隶民德堕落民生蹙穷南北分裂实在不成事体),辜负清廷禅让之心。遂于戊午年十月初六夜或初七晨赴积水潭南岸大柳根一带身死……”
由这几节里,我们可以看出巨川先生的自杀,决不是单纯的“尽忠”;即使是尽忠,也是尽忠于世道(他自己说)。换句话说,他老先生实在再也看不过革命以来实行的,也最流行的不要脸主义;他活着没法子帮忙,所以决意牺牲自己的性命,给这时代一个警告,一个抗议。“所欲有甚于生者”,是他总结他的决心的一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