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志摩全集:第三卷(第6/21页)

我们不承认已成的一切,不承认一切的现实;不认承现有的社会、政治法律、家庭、宗教、娱乐、教育;不承认一切的主权与势力。我们要一切都重新来过:不是在书桌上治理国家,或是在空枵的理论上重估价值,我们是要在生活上实行重新来过,我们是要回到自然的胎宫里去重新吸收一番资养,但我们说不承认已成的一切是不受一切的束缚的意思,并不是与现实宣战,那是最不经济也太琐碎的办法;我们相信无限的青天与广大的山林尽有我们青年男女翱翔自在的地域;我们不是要求篡取已成的世界,那是我们认为不可医治的。我们也不是想来试验新村或新社会,预备感化或是替旧社会做改良标本,那是十九世纪的迂儒的梦乡,我们也不打算进去空费时间的;并且那是训练童子军的性质,牺牲了多数人供一个人的幻想的试验的。我们的如其是一个运动,这决不是为青年的运动,而是青年自动的运动,青年自已的运动,只是一个自寻救渡的运动。

你说什么,朋友,这就是怪诞的幻想,荒谬的梦不是?不错,这也许是现代青年反抗物质文明的理想,而且我说多数的青年在理论上多表同情的;但是不忙,朋友,现有一个实例,我要顺便说给你听听——如其你有耐心。

十一年前一个冬天在德国汉奴佛(Hanover)相近一个地方,叫做Cassel,有二千多人开了一个大会,讨论他们运动的宗旨与对社会、政治、宗教问题的态度,自从那次大会以后这运动的势力逐渐涨大,现在已经有一百多万的青年男女加入——这就叫做Jegendbewegung“青年运动”,虽则德国以外很少人明白他们的性质,我想这不仅是德国人,也许是全欧洲的一个新生机。我们应得特别的注意。“西方文明的堕落只有一法可以挽救,就在继起的时代产生新的精神与生命的势力。”这是福士德博士说的话,他是这青年运动里的一个领袖,他著一本书叫做Jugendseele,专论这运动的。

现在德国乡间常有一大群的少年男子与女子,排着队伍,弹着六弦琵琶唱歌,他们从这一镇游行到那一镇,晚上就唱歌跳舞来交换他们的住宿,他们就是青年运动的游行队,外国人见了只当是童子军性质的组织,或是一种新式的吉婆西(Gipsy),但这是仅见外表的话。

德国的青年运动是健康的年轻男女反抗现代的堕落与物质主义的革命运动,初起只是反抗家庭与学校的专权,但以后取得更哲理的涵义,更扩大反叛的范围,简直冲破了一切人为的限制,要赤裸裸的造成一种新生活。最初发起的是加尔菲暄(Karl Fischer of Steglitz),但不久便野火似的烧了开去,现在单是杂志已有十多种,最初出的叫作Wandervogel。

这运动最主要的意义,是要青年人在生命里寻得一个精神的中心(the spiritual center of life),一九一三年大会的铭语是“救渡在于自己教育”(Salvation liesin Self-Education)。“让我们重新做人。让我们脱离狭穿的腐败的政治组织。让我们抛弃近代科学专门的物质主义的小径,让我们抛弃无灵魂的知识钻研。让我们重新做活着的男子与女子。”他们并没有改良什么的方案,他们禁止一切有具体目的的运动;他们代表一种新发现的思路,他们旨意在于规复人生原有的精神的价直。“我们的大旨是在离却堕落的文明,回向自然的单纯,离却一切的外瞀,回向内心的自由,离却空虚的娱乐,回向真纯的欢欣,离却自私主义,回向友爱的精神,离却一切懈弛的行为,回向郑重的自我的实现。我们寻求我们灵魂的安顿,要不愧于上帝,不愧于己,不愧于人,不愧于自然。”“我们即使存心救世,我们也得自已重新做人。”

这运动最显著亦最可惊的结果是确实的产生了真的新青年,在人群中很容易指出,他们显示一种生存的欢欣,自然的热心,爱自然与朴素,爱田野生活。他们不饮酒(德国人原来差不多没有不饮酒的),不吸烟,不沾城市的恶习。他们的娱乐是弹着琵琶或是拉着梵和玲唱歌,踏步游行跳舞或集会讨论宗教与哲理问题。跳舞最是他们的特色。往往有大群的游行队,徒步游历全省,到处歌舞,有时也邀本地人参加同乐——他们复活了可赞美的提昂尼辛的精神!

这样伟大的运动不能不说是这魆魆的世界里的一泻清辉,不能不说是对现代苟且的厌世的生活(你们不曾到过柏林与维也纳的不易想象)一个庄严的警告,不能不说是旧式社会已经蛀烂的根上重新爆出来的新生机,新萌芽;不能不说是全人类理想的青年的一个安慰,一个兴奋,为他们开辟了一条新鲜的愉快的路径;不能不说是一个新的洁净的人生观的产生。我们要知道在德国有几十万的青年男女,原来似乎命定做机械性的社会的终身奴隶,现在却做了大自然的宠儿,在宽广的天地间感觉新鲜的生命的跳动,原来只是屈伏在蠢拙的家庭与教育的桎梏下,现在却从自然与生活本体接受直接的灵感,像小鹿似的活泼,野鸟似的欢欣,自然的教训是洁净与朴素与率真,这真是近代文明最缺乏的原素,他们不仅开发了各个人的个性,他们也恢复了德意志民族的古风,在他们的歌曲、舞蹈、游戏、故事与礼貌中,在青年们的性灵中,古德意志的优美,自然的精神又取得了真纯的解释与标准。所以城市的生活的堕落,淫纵,耗费,奢侈,饰伪,以及危险与恐怖,不论他们传染性怎样的剧烈,再也沾不着洁净的青年,道德家与宗教家的教训只是消极的强勉的,他们的觉悟是自动的,自然的,根本的;这运动也产生了一种真纯的友爱的情谊,在年轻的男子女子间,一种新来的大同的情感,不是原因于主义的激刺或党规的强迫,而是健康的生活里自然流露的乳酪,洁净是他们的生活的纤微,愉快是营养。

我这一直的感想写完了,从我自己的野游蔓延到德国的青年运动,我想我再没有加案语的必要,我只要重复一句滥语——民族的希望就在自觉的青年。

志摩,正月二十四日。

“话”

绝对的值得一听的话,是从不曾经人口说过的;比较的值得一听的话,都在偶然的低声细语中;相对的不值得一听的话,是有规律有组织的文字结构;绝对不值得一听的话,是用不经修练,又粗又蠢的嗓音所发表的语言。比如:正式会集的演说,不论是运动女子参政或是宣传色彩鲜明的主义;学校里讲台上的演讲,不论是山西乡村里训阎阉圣人用民主主义的冬烘先生的法宝,或是穿了前红后白道袍方巾的博士衣的瞎扯;或是充满了烟士披里纯开口天父闭口阿门的讲道——都是属于我所说的最后的一类;都是无条件的根本的绝对的不值得一听的话。历代传下来的经典,大部分的文学书,小部分的哲学书,都是末了第二类——相对的不值得一听的话。至于相对的可听的话,我说大概都在偶然的低声细语中。例如真诗人梦境最深——诗人们除了做梦再没有正当的职业——神魂还在祥云缥缈之间那时候随意吐露出来的零句断片,英国大诗人宛茨渥士所谓在茶壶煮沸时嗤嗤的微音,最可以象征入神的诗境——例如李太白的,“我醉欲眠卿且去,明朝有意抱琴来,”或是开茨的“Then I shut her wild,wild eyes with kisses four”,你们知道宛茨渥士和雪莱他们不朽的诗歌,大都是在田野间,海滩边,树林里,独自徘徊着像离魂病似的自言自语的成绩;法国的波特莱亚、凡尔仑他们精美无比妙句,很多是受了烈性的麻醉剂——大麻或是鸦片——影响的结果。这种话比较的很值得一听。还有青年男女初次受了顽皮的小爱神箭伤以后,心跳肉颤面红耳赤的在花荫间,在课室内,或在月凉如洗的墓园里,含着一包眼泪吞吐出来的——不问怎样的不成片段,怎样的违反文法——往往都是一颗颗稀有的珍珠,真情真理的凝晶。但诸君要听明白了,我A值得一听的话大都是在偶然的低声和语中,不是说凡是低声和语都值得一听的,要不然外交厅屏风后的交头接耳,家里太太月底月初枕头边的小啰嗦,都有了诗的价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