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志摩全集:第三卷(第9/21页)
生活是艺术。我们的问题就在怎样的运用我们现成的材料,实现我们理想的作品;怎样的可以像密仡郎其罗一样,取到了一大块矿山里初开出来的白石,一眼望过去,就看出他想象中的造的像,已经整个的嵌稳着,以后只要下打开石子把他不受损伤的取了出来的工夫就是。所以我们再也不要抱怨环境不好不适宜,阻碍我们自由的发展,或是教育不好不适宜,不能奖励我们自由的发展。发展或是压灭,自由或是奴从,真生命或是苟活,成品或是无格——一切都在我们自己,全看我们在青年时期有否生命的觉悟,能否培养与保持心灵的自由,能否自觉的努力,能否把生活当作艺术,一笔不苟的做去,我所以回返重复的说明真消息、真意义、真教育决非人口或书本子可以宣传的,只有集中了我们的灵感性直接的一面向生命本体,一面向大自然耐心去研究,体验,审察,省悟,方才可以多少了解生活的趣味与价值与他的神圣。
因为思想与意念,都起于心灵与外象的接触;创造是活动与变化的结果。真纯的思想是一种想象的实在,有他自身的品格与美,是心灵境界的彩虹,是活着的胎儿。但我们同时有智力的活动,感动于内的往往有表现于外的A向——大画家米莱氏说深刻的印象往往自求外现,而且自然的会寻最强有力的方法来表现——结果无形的意念便化成有形可见的文字或是有声可闻的语言,但文字语言最高的功用就在能象征我们原来的意念,他的价值也止于凭藉符号的外形,暗示他们所代表的当时的意念。而意念自身又无非是我们心灵的照海灯偶然照到实在的海里的一波一浪或一岛一屿,文字语言本身又是不完善的工具,再加之我们运用驾驭力的薄弱,所以文字的表现很难得是勉强可以满足的。我们随便翻开哪一本书,随便听人讲话,就可以发现各式各样的文字障碍,与语言习惯障碍,所以既然我们自己用语言文字来表现内心的现象已经至多不过勉强的适用,我们如何可以期望满心只是文字障碍与语言习惯障碍的他人,能从呆板的符号里领悟到我们一时神感的意念。佛教所以有禅宗一派,以不言传道,是很可寻味的——达摩面壁十年,就在解脱文字障碍直接明心见道的工夫。现在的所谓教育尤其是离本更远,即使教育的材料最初是有多少活的成分,但经过几度的转换,无意识的传授,只能变成死的训条——穆勒约翰说的“Deaddogma”不是“Living idea”,我个人所以根本不信任人为的教育能有多大的价值,对于人生少有影响不用说,就是认为灌输知识的方法,照现有的教育看来,也免不了硬而且蠢的机械性。
但反过来说,既然人生只是表现,而语言文字又是人类进化到现在比较的最适用的工具,我们明知语言文学如同政府与结婚一样是一件不可免的没奈何事,或如尼采说的是“人心的牢狱”,我们还是免不了它。我们只能想法使它增加适用性,不能抛弃了不管。我们只能做两部分的工夫:一方面消极的防止文字障碍语言习惯障碍的影响;一方面积极的体验心灵的活动,极谨慎的极严格的在我们能运用的字类里选出比较的最确切最明了最无疑义的代表。
这就是我们应该应用“自觉的努力”的一个方向。你们知道法国有个大文学家弗洛贝尔,他有一个信仰,以为一个特异的意念只有一个特异的字或字句可以表现,所以他一辈子艰苦卓绝的从事文学的日子,只是在寻求唯一适当的字句来代表唯一相当的意念。他往往不吃饭不睡,呆呆的独自坐着,绞着脑筋的想,想寻出他称心惬意的表现,有时他烦恼极了,甚至想自杀,往往想出了神,几天写不成一句句子。试想像他那样伟大的天才,那样A富的学识,尚且要下这样的苦工,方才制成不朽的文字,我们看了的榜样不应该感动吗?
不要说下笔写,就是平常说话,我们也应有相当的用心——一句话可以泄露你心灵的浅薄,一句话可以证明你自觉的努力,一句话可以表示你思想的糊涂,一句话可以留下永久的印象。这不是说说话要漂亮,要流利,要有修辞的工夫,那都是不重要的;最重要的是对内心意念的忠实,与适当的表现。固然有了清明的思想,方能有清明的语言,但表现的忠实,与不苟且运用文字的决心,也就有纠正松懈的思想与警醒心灵的功效。
我们知道说话是表现个性极重要的方法,生活既然是一个整体的艺术,说话当然是这艺术里的重要部分。极高的工夫往往可以从极小的起点做去。我们实现生命的理想,也未始不可从注意说话做起。
政治生活与王家三阿嫂
我这篇《政治生活与王家三阿嫂》是去年冬天在硖石东山脚下独居时写的。那时张君劢他们要办一个月刊,问我要稿子,我就把这篇与另外两篇一起交给了他。那是我的老实。那月刊定名叫《理想》。理想就活该永远出不了版!我看他们成立会的会员名字至少有四五十个。都是“理想”会员!但是一天一天又一天,理想总是出不了娘胎,我疑心老实交过稿子去的就只有我。后来我看情形不很像样,所谓理想会员们都像是放平在炉火前地毯上打呼的猫——我独自站在屋檐上竖起一根小尾巴生气也犯不着。理想没了;竟许本来就没有来。伤心!我就问收稿人还我的血本。他没有理我。我催他不作声,我逼他不开口。本来这几篇零星文字是一文不值的,这一来我倒反而舍不得拿回了。好容易,好容易,原稿奉还,我猜想从此《理想》月刊的稿件抽屉可以另作别用了。理想早就埋葬了。
昨天在北海见着伏庐,他问我要东西,我说新作的全有主儿了,未来的也定出了,有的只是陈年老古董。他说好,旧的也可以将就。只要加上一点新注解就成。我回家来把这当古董校看了一遍,叹了一声气。这气叹得有道理。你想一年前英国政治是怎样,现在又是怎样;我写文章的时候麦克唐诺尔德还不曾组阁,现在他己经退阁了;那时包尔温让人家讥评得体无完肤,现在他又回来做老总了,他们两个人的进退并不怎样要紧,但他们各人代表的思想与政策却是可注意的。麦克不仅有思想,也有理想;不仅有才干,也有胆量。他很想打破说谎的外交,建设真纯的国际友谊。他的理想也许就是他这回失败的原因,他对我们中国国民的诚意,就一件事就看出来了。庚子赔款委员会里面他特聘在野的两个名人,狄更生与罗素。这一点就够A上交情。现在坏(参看《现代评论》第二期),包首相容不得思想与理想。管不到什么国际感情;赔款是英国人的钱;即使退给中国也只能算是英国人到中国来花钱;英国人的利益与势力首先要紧,英国人便宜了,中国人当然沾光,听说他们已经定了两种用途:一是扬子江流域的实业发展(铁路等等)及实业教育;一是传教。我们当然不胜感激涕零之至!亏他们替我们设想得这样周到!发展实业意思是饱暖我们的肉体,补助传道意思是饱暖我们的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