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黎的鳞爪(第14/22页)

塞沙里(达文謇另一个学徒)对我说有时老师在路上见着什么丑怪,会整天的跟着看。伟大的奇丑,他说与伟大的美是一样的稀有;只有平庸是可以忽略的。

马各做事像牛一样的蠢,先生怎么说他非得怎么做不行;他愈用功愈不成功。他有的是非常的恒心。他以为只有耐心与劳力没有事做不成的;他一点也不疑惑他有画成名的一天。

在我们几个学徒里面,他最高与老师的种种发明。有一天他带了他的小册子到一条十字街口去看热闹,按着老师的辨法,把人堆里使他特别注意的脸子全给缩写记了下来。但到家的时候他再也不能把他的缩写翻成活人的脸相。他又想学雷那图用调羹量颜色,也是一样的失败。他画出来的影子又厚又不自然,人脸子都是呆木无意趣的。马各自以为他的失败是由于没有完全遵照老师的规则。塞沙里嘲笑他。

“这位独一的马各”,他说,“是殉科学的一个烈士。他给我们的教训是所有这些度量法与规则是完全没有用的。光知道孩子是怎样生法并不一定帮助你实际生孩子。雷那图欺他自己,也欺别人;他教的是一件事,他做的是另一件事,他动手画的时候他什么规则也不管除了他自己的灵感;可是他还不愿意光做一个大美术家,他同时要做一个科学家。我怕他同时赶两个兔子结果竟许一个都赶不到。”

塞沙里这番嘲笑话不一定完全没有道理,但对师父的爱是没有的。雷那图也听他的话,夸奖他的聪明,从来不给他颜色看。

我看着他画他的Cenacolo(即《最后一次晚餐》,在米兰),有时一早太阳没有出,他就去修道院的饭堂工作,直画到黄昏的黑影子强迫他停止;他手里的画笔从不放下,吃喝他都记不得。有时他让几个星期过去,颜色都不碰。有时他踮在绳架上,画壁前,一连好几个时辰,单是看着批评着他已经A得的。还有时候我见他在大暑天冲着街道上的恶热直跑到那庙里去像是一个无形的力量逼着他;他到了就爬上架子去,涂上两笔或是三笔,跳下来转身就跑。

他正在画使徒的翰的脸。今天他该得完功的。可不是,他耽在家里伴着甲可布那孩子,看苍蝇黄蜂虫子飞。他研究虫子的结构那认真的神气正如人类的命运全在这上面放着。看出了虫子的后腿是一种橹的作用,他那快活就好比他发现了长生的秘密,这一点他看得极有用,他正造他那飞行机哪。可怜的使徒约翰!今天又来了一个新岔子,苍蝇又不要了。老师正做着一个图案,又美又精致的,这是预备一个学院的门徽,其实这机关还在米兰公的脑子里且不成形哩。这图案是一个方块,上画着皇冠形的一球绳子,相互的纠着,没有头没有尾的。我再也忍不住,我就提醒他没画完的使徒。他耸耸他的肩膀,眼对着他的绳冠图案头也不抬的在牙缝中间说话:

“耐着!有的是时候!约翰的脑袋跑不了的!”

我这才开始懂得塞沙里的悻悻!

米兰公吩咐他在宫里造听筒,隐在壁内看不见的,仿制“达尼素斯的耳朵”。雷那图起初很有劲,但现在冷了,推托这样那样的把事情搁了起来。米兰公催着他,等不耐烦了;今早上几次来召进宫去,但是老师正忙着他的植物试验。他把南瓜的根割了去,只存了一根小芽,勤勤的拿水浇着。这下子居然没有枯,他得意极了。“这母亲”,他说,“养孩子养得不错。”六十个长方形的南瓜结成功了。

塞沙里说雷那图是一个最了不起的落拓家。他写下了有二十本关于自然科学的书,但没有一本完全的,全是散叶子上的零碎札记;这五千多页的稿子他乱放着一点没有秩序,他要寻什么总是寻不着的。

走近我的小屋子来,他说:“基乌凡尼,你注意过没有,这小屋子叫你的思想往深处走,大屋子叫它往宽处去?还有你注意过不曾在雨的阴影下看东西的形象比在阳光下看更清楚?”在使徒约翰的脸上做了两天工。但是,A!这几天忙着玩苍蝇、南瓜、猫、达尼素斯的耳朵一类的结果,那一点灵感竟像跑了似的。他还是没有画成那脸子,这来他一腻烦,把颜色匣子一丢,又躲着玩他的几何去了。他说彩油的味儿叫他发呕,见着那画具就烦。这样一天天的过去;我们就像是一只船在海口里等着风信,靠傍的就只是机会的无常,与上帝的意旨。还亏得他倒忘了他那飞机,否则我们准饿死。

什么东西在旁人看来已经是尽善尽美的,在他看来通体都是错。他要的是最高无上的,不可得的,人的力量永远够不到的。因此他的作品都没有做完全的。

安德利亚沙拉拿病倒了。老师调养着他,整夜伴着他,靠在他的枕边看护他;但是谁都不敢对他提吃药。马各不识趣的给买了一盒子药,可是叫雷那图找着了,拿起手就往窗子外掷了出去。安德利亚自己想放血,讲起他认识有一个很好的医家;但老师很正当的发了气,用顶损的话骂所有的医生。

“你该得当心的是保存,不是医治,你的健康;提防医生们。”他又加了一句话,“什么人都积钱来给医生们用——毁人命的医生们。”

十五年一月

济慈的《夜莺歌》

诗中有济慈(John Keats)的《夜莺歌》,与禽中有夜莺一样的神奇。除非你亲耳听过,你不容易相信树林里有一类发痴的鸟,天晚了才开口唱,在黑暗里倾吐她的妙乐,愈唱愈有劲,往往直唱到天亮,连真的心血都跟着歌声从她的血管里呕出;除非你亲自咀嚼过,你也不易相信一个二十三岁的青年有一天早饭后坐在一株李树底下迅笔的写,不到三小时写成了一首八段八十行的长歌,这歌里的音乐与夜莺的歌声一样的不可理解,同是宇宙间一个奇迹,即使有哪一天大英帝国破裂成无可记认的断片时,《夜莺歌》依旧保有她无比的价值:万万里外的星亘古的亮着,树林里的夜莺到时候就来唱着,济慈的《夜莺歌》永远在人类的记忆里存着。

那年济慈住在伦敦的Wentworth Place。百年前的伦敦与现在的英京大不相同,那时候“文明”的沾染比较的不深,所以华茨华斯站在威士明治德桥上,还可以放心的讴歌清晨的伦敦,还有福气在“无烟的空气”里呼吸,望出去也还看得见“田地、小山、石头、旷野,一直开拓到天边”。那时候的人,我猜想,也一定比较的不野蛮,近人情,爱自然,所以白天听得着满天的云雀,夜里听得着夜莺的妙乐。要是济慈迟一百年出世,在夜莺绝迹了的伦敦市里住着,他别的著作不敢说,那首《夜莺歌》至少,怕就不会成功,供人类无尽期的享受。说起真觉得可悲,在我们南方,古迹而兼是艺术品的,只淘成了西湖上一座孤单的雷峰塔,这千百年来雷峰塔的文学还不曾见面,雷峰塔的映影已经永别了波心!也许我们的灵性是麻皮做的,木屑做的,要不然这时代普遍的苦痛与烦恼的呼声还不是最富灵感的天然音乐——但是我们的济慈在哪里?我们的《夜莺歌》在哪里?济慈有一次低低的A语——Ifeel the flowers growing on me.”意思是“我觉得鲜花一朵朵的长上了我的身”,就是说他一想着了鲜花,他的本体就变成了鲜花,在草丛里掩映着,在阳光里闪亮着,在和风里一瓣瓣的无形的申展着,在蜂蝶轻薄的口吻下羞晕着。这是想象力最纯粹的境界:孙猴子能七十二般变化,诗人的变化力更是不可限量——莎士比亚戏剧里至少有一百多个永远有生命的人物,男的女的、贵的贱的、伟大的、卑琐的、严肃的、滑稽的,还不是他自己摇身一变变出来的。济慈与雪莱最有这与自然谐合的变术——雪莱制《云歌》时我们不知道雪莱变了云还是云变了雪莱;歌《西风》时不知道歌者是西风还是西风是歌者;颂《云雀》时不知道是诗人在九霄云端里唱着还是百灵鸟在字句里叫着;同样的济慈咏《忧郁》(Odeon Melancholy)时他自己就变了忧愁本体,“忽然从天上吊下来像一朵哭泣的云;”他赞美《秋》(To Autumn)时他自己就是在树叶底下挂着的叶子中心那颗渐渐发长的核仁儿,或是在稻田里静偃着玫瑰色的秋阳!这样比称起来,如其赵松雪关紧房门伏在地下学马的故事可信时,那我们的艺术家就落粗蠢,不堪的“乡下人气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