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剖文集(第13/26页)

但是我的祖母果真是死了吗?她的躯体是的。但她是不死的。诗人勃兰恩德说(Bryant):

Solive,that when thy summons comes to join theinnumerable caravan,which moves to that mysterious realm where each one takes His chamber in the silent halls of death, then go not,like the quarry slave at night scourged to his dungeon,but sustained and soo thed.

By an unfaltering truth,approach thy grave like one that wraps the dra pery A his couch,about him,and lies down to pleasant dreams.

如果我们的生前是尽责任的,是无愧的,我们就会安坦的走近我们的坟墓,我们灵魂里不会有惭愧或悔恨的刀痕。人生自生至死,如勃兰恩德的比喻,真是大队的旅客在不尽的沙漠中进行,只要良心有个安顿,到夜里你卧倒在帐幕里也就不怕噩梦来缠绕。

我的祖母,在那旧式的环境里,到我们家来五十九年,真像是做了长期的苦工,她何尝有一日的安闲,不必说子女的嫁娶,就是一家的柴米油盐,扫地抹桌,哪一件事不在八十岁老人早晚的心上!我的伯父快近六十岁了,但他的起居饮食,还差不多完全是祖母经管的,初出世的曾孙如其有些身热咳嗽,老太太晚上就睡不安稳;她爱我宠我的深情,更不是文学所能描写;她那深厚的慈荫,真是无所不包,无所不蔽。但她的身心即使劳碌了一生,她的报酬却在灵魂无上的平安;她的安慰就在她的儿女孙曾,只要我们能够步她的前例,各尽天定的责任,她在冥冥中也就永远的微笑了。

十一月二十四日

伤双栝老人

看来你的死是无可置疑的了,宗孟先生,虽则你的家人们到今天还没法寻回你的残骸。最初消息来时,我只是不信,那其实是太突兀,太荒唐,太不近情。我曾经几回梦见你生还,叙述你历险的始末,多活现的梦境!但如今在栝树凋尽了青枝的庭院,再不闻“老人”的謦欬;真的没了,四壁的白联仿佛在微风中叹息。这三四十天来,哭你有你的内眷,姊妹,亲戚,悼你的私交;惜你有你的政友与国内无数爱君才调的士夫。志摩是你的一个忘年的小友。我不来敷陈你的事功,不来历叙你的言行;我也不来再加一份涕泪吊你最后的惨变。魂兮归来!此时在一个风满天的深夜握笔,就只两件事闪闪的在我心头:一是你谐趣天成的风怀,一是髫年失怙的诸弟妹,他们,你在时,哪一息不是你的关切,便如今,料想你彷徨的阴魂也常在他们的身畔飘逗。平时相见,我倾倒你的妙语,往往含笑静听,不叫我的笨涩羼杂你的莹彻,但此后,可恨这生死间无情的阻隔,我再没有那样的清福了!只当你是在我跟前,只当是消磨长夜的闲谈,我此时对你说些琐碎,想来你不至厌烦吧。

先说说你的弟妹。你知道我与小孩子们说得来,每回我到你家去,他们一群四五个,连着眼珠最黑的小五,浪一般的拥上我的身来,牵住我的手,攀住我的头,问这样,问那样;我要走时他们就着了忙,抢帽子的,锁门的,嗄着声音苦求的——你也曾见过我的狼狈。自从你的噩耗到后,可怜的孩子们,从不满四岁到十一岁,哪懂得生死的意义,但看了大人们严肃的神情,他们都发了呆,一个个木鸡似的在人前愣着。有一天听说他们私下在商量,想组织一队童子军,冲出山海关去替爸爸报仇!

“栝安”那虚报到的一个早上,我正在你家。忽然间一阵天翻地覆似的闹声从外院陡起,一群孩子拥着一位手拿电纸的大声欢呼着,冲锋似的拥进了上房。果然是大胜利,该得庆祝的:“爹爹没有事!”“爹爹好好的!”徽那里平安电马上发了去,省她急。福州电也发了去,省他们跋涉。但这欢喜的风景运定活不到三天,又叫接着来的消息给完全煞尽!

当初送你同去的诸君回来,证实了你的死讯。那晚,你的骨肉一个个走进你的卧房,各自默恻恻的坐下,啊,那一阵子最难堪的噤寂,千万种痛心的思潮在各个人的心头,在这沉默的暗惨中,激荡,汹涌,起伏。可怜的孩子们也都泪滢滢的攒聚在一处,相互的偎着,半懂得情景的严重。霎时间,冲破这沉默,发动了放声的号啕,骨肉间至性的悲哀——你听着吗,宗孟先生,那晚有半轮黄月斜觇着北海白塔的凄凉?

我知道你不能忘情这一群童稚的弟妹。前晚我去你家时见小四小五在灵帏前翻着跟斗,正如你在时他们常在你的跟前献技。“你爹呢?”我拉住他们问。“爹死了”,他们嘻嘻的回答,小五搂住了小四,一和身又滚做一堆!他们将来的养育是你身后唯一的问题——说到这里,我不由的想起了你离京前最后几回的谈话,政治生活,你说你不但尝够而且厌烦了。这五十年算是一个结束,明年起你准备谢绝俗缘,亲自教课膝前的子女;这一清心你就可以用功你的书法,你自觉你腕下的精力,老来只是健进,你打算再花二十年工夫,打磨你艺术的天才;文章你本来不弱,但你想望的却不是什么等身的著述,你只求沥一生的心得,淘成三两篇不易衰朽的纯晶。这在你是一种觉悟;早年在国外初识面时,你每每自负你政治的异禀。即在年前避居津地时你还以为前途不少有为的希望,直到最近政态诡变,你才内省厌倦,认真想回复你书生逸士的生涯。我从最初惊讶你清奇的相貌,惊讶你更清奇的谈吐,我便不阿附你从政的热心,曾经有多少次我讽劝你趁早回航,领导这新时期的精神,共同发现文艺的新土。即如前年泰谷尔来时,你那兴会正不让我们年轻人;你这半百翁登台演戏,不论劳倦的精神正不知给了我们多少的鼓舞!

不,你不是“老人”;你至少是我们后生中间的一个。在你的精神里,我们看不见苍苍的鬓发,看不见五十年光阴的痕迹;你依旧是二三十年前《春痕》故事里的逸的风情——“万种风情无地着”,是你最得意的名句,谁料A下文竟命定是“辽原白雪葬华颠!

谁说你不是君房的后身?可惜当时不曾记你摇曳多姿的吐属,蓓蕾似的满缀着警句与谐趣,在此时回忆,只如天海远处的点点航影,再也认不分明。你常常自称厌世人,果然,这世界,这人情,哪禁得起你锐利的理智的解剖与抉剔?你的锋芒,有人说,是你一生最吃亏的所在。但你厌恶的是虚伪,是矫情,是顽老,是乡愿的面目,哪还是不该的?谁有你的豪爽,谁有你的倜傥,谁有你的幽默?你的锋芒,即使露,也决不是完全在他人身上应用,你何尝放过你自己?对己一如对人,你丝毫不存姑息,不存隐讳,这就够难能,在这无往不是矫揉的日子,再没有第二人,除了你,能给我这样脆爽的清谈的愉快。再没有第二人在我的前辈中,除了你能使我感受这样的无执无我精神。最可怜是远在海外的徽徽,她,你曾经对我说,是你唯一的知己;你,她也会对我说,是她唯一的知己。你们这父女不是寻常的父女。“做一个有天才的女儿的父亲,”你会说,“不是容易享的福,你得放低你天伦的辈份先求做到友谊的了解。”徽,不用说,一生崇拜的就只你,她一生理想的计划中,哪件事离得了聪明不让她自己的老父?但如今,说也可怜,一切都成了梦幻,隔着这万里途程,她那弱小的心灵如何载得起这奇重的哀惨!这终天的缺陷,叫她问谁补去?佑着她吧,你不昧的阴灵,宗孟先生,给她健康,给她幸福。尤其给她艺术的灵术——同时提携她的弟妹,共同增荣雪池双栝的清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