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剖文集(第25/26页)
你打了那么多仗,没有受伤?
喏你看!(他脱了褂子,剥开里衣,露出一个奇形的肩膀,骨骼像是全断了,凹下一个大坑,皮扭扭皱皱怪难看的。)
现在没有事了?
啊,你试试(他伸出手臂,叫我摸他铁打似的栗子筋)。我是一个打拳的。
先打他的正面,再打旁边,打中就破了——我带了十三个大的。
你打了美国兵没有?
没有,我打法国黑兵,顶没有用,比小鸡还容易捉。
再抽烟,请。你现在做什么事?
做生意——衣服生意,你看我身上穿的就是我自己店里的。
你还愿意打仗吗?
当然!十年内你看着,德国打败英国、法国。
怎么打法?
俄国人会得帮我们。他们先拿波兰,法国人的左腿就破了。
啊那你少不了中国人帮忙!
不错不错。日耳忧,俄罗斯,支那联成一起,全世界翻身,法国“卡波脱”(破),日本卡波脱,美国卡波脱,英国更不用提了,你也不爱日本?
不,日本人不成,他们自己没有文化,有文化就是支那、德意志,日本人是猴子。
喝蜜酒吧,请,祝福我们将来联合的胜利!再来一杯。
……
你有家了没有?
你问我有老婆?没有没有。有了家没有自由,我做生意,今天到这里,明天到那里,有了家就……(他想不出字)
Handicapped?
啊不错,Handicapped!你看我的身体多好!你有刀吗?
(他低了头去到表链上去解小刀,我看着他光秃的头顶,有三个大疤。像老寿星的头,我忍不住笑了。)
你笑什么?
你怎么受伤的?
开花弹炸破的。我在这儿站着,弹子炸了,正当着我面,我赶快旋转身这里着了。
你倒了没有?
一点也不倒。
那你得进医院?
是的,在医院住五个星期,又回家去五个星期。那是十七年的年底。下年正月我又回前敌去打,又弄死了不少法国人。
你是步队?
是的,步队。我专打“汤克”(Tank)
怎么打法?——汤克不是顶可怕的吗?
我笑法国人(这时候他已经把小刀剥开,拿过刀尖叫我摸它的锋利,我莫名其妙),刀尖快不快?
快。
你看。(他伸出他的右腿,迸着气,手拿着刀,尖头向下,提得高高的,一撒手,刀尖着股,咄的一声,弹下了地去,像是碰着一块有弹性的金属,再来一次。
了不得。不得了!(他得意笑了,头皮发亮)好汉!所以你不爱女色?
喔有时候。女人多的是,我们付钱,她们爱——哈哈,可是打仗顶好玩,比女人还有趣。
我信,所以你只盼望再打?你的政党当然是德意志国民党?
当然,你看这三色的党徽。
你看这次选举谁有希望。
胜利一定是我们——兴登堡将军顶好。
你崇拜他?
一百分。
好,我们再喝酒,祝你们政党的胜利!
昨晚柏林有好戏你看了没有?他问。
“Oscar Wilde”?那是第一晚,我嫌贵没有去,你去了?
去了。
做得好?
不错,槐尔德——的事情你信不信?
许有的,他就好奇。
好奇?我看是人们的天性。你们中国有没有?
变例自然到处有,德国怎么样?
时行得很,没有什么希奇,学校里,军队里,柏林有俱乐部,你知道吗?
不知道,所以你们竟不以为奇?
一点也○,你到München去住几时就知道了。
呕,你们德国人真是伟大的民族!时候不早了,休息吧,夜安。夜安。
(这是我从柏林到巴黎那晚车上我自以为有趣的谈话,当晚我说过夜安上床去在枕上就记下一些……英文,今天无意中检着,觉得还是有趣,所以翻了出来。但你们却不要误会以为德国全是这样的,蠢、粗、忍、变性的,虽则像他同样脑筋的一定不少,要不然兴登堡将军哪里会有机会,我在这里又碰到一个德国人,他是我的好友,与那位先生刚巧相反。他也是打了四年的仗,但他恨极了打仗……他是一个深思、勤学、爱和平、有见地、敦厚、可亲的一个少年。只可惜一个人教育入了骨髓,思想有了分寸,他的外表的趣味就淡。你替他写就不易,不比那位先生开口见喉咙,粗极,却也趣极,你想拿刀尖来扎大腿的那类手势,在文明社会里,是否不可多得?)
志摩,斐伦翠山中,六七日。
十 血
——谒列宁遗体回想
去过莫斯科的人大概没有一个不去瞻仰列宁的“金刚不烂”身的。我们那A在雪冰里足足站了半点多(真对不起使馆里那位屠太太,她为引导我们鞋袜都湿一个净透),才挨着一个入场的机会。
进门朝北壁上挂着一架软木做展平的地球模型。从北极到南极,从东极到西极(姑且这么说),一体是血色,旁边一把血染的镰刀,一个血染的槌子。那样大胆的空前的预言,摩西见了都许会失色,何况我们不禁吓的凡胎俗骨。
我不敢批评苏维埃的共产制,我不配,我配也不来,笔头上批评只是一半骗人,一半自骗。早几年我胆子大得多,罗素批评了苏维埃,我批评了罗素,话怎么说法,记不得了,也不关紧要,我只记得罗素说:“我到俄国去的时候是一个共产党,但……”意思说是他一到俄国,就取消了他红色的信仰。我先前挖苦了他。这回我自己也到那空气里去呼吸了几天,我没有取消信仰的必要,因我从不曾有过信仰,共产或不共产。但我的确比先前明白了些,为什么罗素不能不向后转。怕我自己的脾胃多少也不免带些旧气息,老家里还有几件东西总觉得有些舍不得——例如个人的自由,也许等到我有信仰的日子就舍得也难说,但那日子似乎不很近。我不但旧,并且还有我的迷信;有时候我简直是一个宿命论者——例如我觉得这世界的罪孽实在太深了,支节的改变,是要不到的,人们不根本悔悟的时候,不免遭大劫,但执行大劫的使者,不是安琪儿,也不是魔鬼,还是人类自己。莫斯科就仿佛负有那样的使命。他们相信天堂是有的,可以实现的,但在现世界与那天堂的中间隔着一座海,一座血污海。人类泅得过这血海,才能登彼岸,他们决定先实现那血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