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第4/8页)
当时你对于文西想飞的同情,使我们个个学生如同自己生了翼,随在紧闭了双眼,把右手握着紧拳,微微地把头向天花板仰望着的你的背后。我们A灵魂
“如春天里不成字的寒雁”
“飞远,更远,化入远山,化作烟。”
当楼下钟声不期然的大振时,我们一群远游的灵魂,才像听见了人间的叫喊,从另一个世界里飞了回来。先生,当天我回去读你的《自剖集》,你在书上这样地说:“你上那边山峰顶上试去,要是度不到这边山峰上,你就得到这万丈的深渊里去找你的葬身地!这人形的鸟会有一天飞他第一次的飞行,给这世界惊骇,使所有的著作赞美,给他所从来的栖息处永久的光荣,啊!我的文西。”
不久以后,你一次早上来学校(当时你在南京兼课,夜车来沪,早上到吾校),脸上满堆着愉快的色彩,我们早知道你一定又有好故事讲给我们听了,你把暗藏在衣袖里的一支卷烟尾,呼了最后的一口,把他丢在屋角里,于是这样地告诉我们:
“你可能猜到我要讲些什么东西给你听,啊,我昨天的愉快,是身平第一次了。你们以为我昨夜搭夜车来的吗!啊,不,是从南京飞回来的,我在欧洲时,从巴黎到伦敦,曾坐过一次飞机,结果因为天气恶烈,在机上大晕,从巴黎吐到伦敦,昏幢中,只见English Channel里满海的白雾而已。这次中国航空公司送我一张票,我昨天从南京飞来,啊,你门没有坐过飞机的人,怎能体会到我当时的欢喜。我只觉得我不再是一个地球上的人,我给暑天晚上挂在蓝天空里闪亮的彗星一样,在天空中游荡,再也不信我是一个皮肉造成的人了。从窗口向地上望,多么渺小的地球,多么渺小的人类啊!人生的悲欢离合,一切的斗争和生存,真是够不上我们注意的。我从白云里钻出,一忽见又躲在黑云里去。这座飞机,带着我的灵魂飞过高山,飞越大湖,飞在闹市上,飞在丛林间,我当时的希望,就望这样地飞出了这空气的牢笼,飞到整个的宇宙里去!我幻想我能在下一刻儿飞在地王星与天王星的中间,把我轻视的目光,远望着这一座人们以为了不得大的地球,让我尽量地大笑一下吧。‘你这座可怜渺小的地球,你们这辈住在地面上的小虫儿,今天给我看到你的丑态了!’啊,我快活得跳起脚来,只可惜他没有带我出这空气的范围,今天我还是到这里来,给你们相对的坐着上课了。”
那天的我,简直听得发呆了,我记起我十二岁那年第一次在故乡里看见在天空里走的飞机,我们那位小学校长钱鲁詹先生,在课堂上叫我们用功念书,他说将来你们也有一天会坐在那里的。然而坐了飞机能给我们心灵上这样大的启示,我是从你那里第一次的领会到了。
事后有位同学杨人伟,在课堂里演说“飞机”,当时你静坐在我的坐位旁,听着这一位壮志少年的话,你轻轻地推动我的臂,低声地说:
“你也得去尝一次味儿啊!”
前天从中国报上得悉你确在机上惨遭不幸的消息以后,许多朋友还不十二分的相信是你,而我就在自己肯定了。你不是老爱上天空去飞行的吗?这次你真的“超脱一切,笼盖一切,扫荡一切,吞吐一切”了!
五载来我俩深切的师生之谊,而今是“在此分手”了。纵使将来有这么一回,也只有我来找寻你,决没有你来见我的一天。
昨夜我重念着你写给我的信,我感谢你数年来对于我思想上,知识上热诚的指导和鼓励。我每读一行书,我便想自己振作起来,勿使辜负你的厚望。然而,我终怕,这里
“有石块,有钩刺胫踝的蔓草
在期待过路人疏神时绊倒。”
昨夜钻进了被窝后,我闭着眼,只见一大片的黑暗,没有太阳,没有星星,是一个无限大的空间里,分不出边际,分不清上下。我用我的心眼等候着,一阵白光,照遍了整个的空间,一个飘荡的灵魂,止脚在我的肩头,我知道这定必是你,因为我就为了等着你而来的。你在轻轻地耳语,我听得再明白也没有的,你说:
“你放心走,
你看那街灯一直亮到天边,
你只得跟从这光明的直线。
你先走,我站在此地望着你,
放轻些脚步,别教灰土扬起。
我要认清你的远去的身影,
直到距离使我认你不分明。”
先生,你写给我的信上早已告诉我,你在“等着看”我,我却更希望你不A地叫响我的名字,使我知道有你在这里。先生,在这座地球上行动,少不了有颗天上的星为我们远远地照着啊!
省三园里的树林,昨晚早变成了一行行的枯杆子,惨淡的明月,在黄土面上,映成行列的黑影,芙蓉鹞鹰都已归了巢,溪流也静止在那里。我从长石凳上站起身,像似看见你还倚在那座树干上,我肯定地问你:
“‘你在哪里?’”
“‘让我们死。’你说。”
从省三花园回来,一夜没有熟睡,这最后的一封信,今天竟然脱笔了。时间是无穷尽的去,无穷尽的来,然而我们短促的生命,随时都被打结束的啊!
赵家璧
秋
徐志摩
两年前,在北京,有一次,也是这么一个秋风生动的日子,我把一个人的感想比作落叶,从生命那树上掉下来的叶子。落叶,不错,是衰败和凋零的象征,它的情调几乎是悲哀的。但是那些在半空里飘摇,在街道上颠倒的小树叶儿,也未尝没有它们的妩媚,它们的颜色,它们的意味,在少数有心人看来,它们在这宇宙间并不是完全没有地位的。“多谢你们的摧残,使我们得到解放,得到自由。”它们仿佛对无情的秋风说:“劳驾你们了,把我们踹成粉,蹂成泥,使我们得到解脱,实现消灭,”它们又仿佛对不经心的人们这么说。因为看着,在春风回来的那一天,这叫卑微的生命的种子又会从冰封的泥土里翻成一个新鲜的世界。它们的力量,虽则是看不见,可是不容疑惑的。
我那时感着的沉闷,真是一种不可形容的沉闷。它仿佛是一座大山,我整个的生命叫它压在底下。我那时的思想简直是毒的,我有一首诗,题目就叫“毒药”,开头的两行是——
“今天不是我歌唱的日子,我口边涎着狞恶的冷笑,不是我说笑的日子,我胸怀间插着发冷光的刀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