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志摩全集:第四卷(第6/20页)
姑母。”
玛各坐着听他姐姐念信,出神似的,两眼汪汪的像要滴泪。安粟念完了打了一个呵欠,把信叠好了放在桌上对玛各说,“今晚太迟了,明天一早你写回信吧,好不好?伴‘镪那门’(Chinaman)吃饭我是不来的,你要去你可以答应姑母。我倒想请汤麦夫妻来吃饭——不过……也许你不愿意。随你吧。谢谢姑母替我们留心狗的广告,说我这一时买不买还没有决定。我就是这几句话……时候已不早,我去拿可可茶来吃了去睡吧。”
两姊妹吃完了她们的可可茶,一前一后的上楼,玛各更不如她姊姊的轻捷,只是扶着楼梯半山里云影似的移,移,一直移进了卧室。她站在镜台前怔怔的,自己也不知道在想的是什么,在愁的是什么,她总像落了什么重要的物品似的,像忘了一桩重要的事不曾做似的——她永远是这怔怔的,怔怔的。她想起了一件事,她要寻一点旧料子,打开了一只箱子,偻下身去捡。她手在衣堆里碰着了一块硬硬的,她就顺手掏了出来,一包长方形的硬纸包,细绳拴得好好的。她手微震着,解了绳子,打开纸包看时,她手不由得震得更烈了。她对着包裹的内容发了一阵呆,像是小孩子在海砂里掏贝壳,掏出了一个蚂蝗似的。她此时已在地毯上坐着,呆呆的过了一晌,方才调和了喘息,把那纸包放在身上,一张一张的拿在手里,仔细的把玩。原来她的发现只是几张相片,她自己和旁人早年的痕迹,也不知多少年前塞在旧衣箱的底里,早已忘却了。她此时手里擎着的一张是她自己七岁时的小影。一头绝美的黄发散披在肩旁,一双活泼的秀眼,一张似笑不笑的小口,两点口唇切得像荷叶边似的妩媚……她拿到口边吻了一下,笑着说:“多可爱A孩子!”第二张相片是又隔了十年的她,正当她的妙年,一个绝美的影子。她的眉,她的眼,她的不丰不瘦的嫩颊,颊上的微笑,她的发,她的项颈,她的前胸,她的姿态——那时的她,她此时看着,觉得有说不出的可爱,但……这样的美貌,哪一个不倾倒,哪一个舍得不爱……罗勃脱,杰儿,汤麦……哦,汤麦,他如今……蜜月,请他们来吃饭……难道是梦吗,这二十几年怎样的过的……哦,她的痹症,恶毒的病症……从此,从此……安粟,亲爱的母亲,昂姑母,自己的病,谁的不是,谁的不是……是梦吗?……真是一张雪白的纸,二十几年……玛丽和男子散步……对门的女子跳舞的快乐……哦,安粟说什么,中国,黄人的乐土……太平洋的海水……照片里的少女,被他发痴似的看活了,真的活了!这不是她的鬈发在惺忪的颤动,这不是她象牙似的项颈在轻轻的扭动,她的口在说话了……
这二十几年真是过的不可信!她现在已经老了,已经是废人了,是真的吗?生命,快乐,一切,没有她的份了,是真的吗?每天伴着她神经错乱的姐姐,厨房里煮菜,客厅里念日报,听秋天的雨声,叶声,听春天的鸟声,每晚喝一杯浓煎的可可茶,白天,黑夜,上楼,下楼……是真的吗?
是真的吗?二十几年的我,你说话呀!她的心脏在舂米似的跳响,自己的耳都震聋了。她发了一个寒噤,像得了热病似的。她无意的伸上手去,在身旁的镜台上,拖下了一把手镜来。她放下那只手里的照片,一双手恶狠狠的擒住那面手镜,像擒住了一个敌人,向着她自己的脸上照去……
安粟的房正在她妹子房的间壁,此时隐隐的听得她在床上翻身,口鼻间哼出一声“扼衡!”
老李
一
他有文才吗?不,他做文课学那《平淮西碑》的怪调子,又写的怪字,看了都叫人头痛。可是他的见解的确是不寻常?也就只一个怪字。他七十二天不剃发,不刮胡子。大冷天人家穿皮褂穿棉袄,他秃着头,单布裤子,顶多穿一件夹袍。他倒宝贝他那又黄又焦的牙齿,他可以不擦脸,可是擦牙漱口仿佛是他的情人,半天也舍不了,每天清早,扰我们好梦的是他那大排场的漱口,半夜里搅我们不睡的又是他那大排场的刷牙。你见过他的算草本子没有,那才好玩,代数、几何,全是一行行直写的,倒亏他自己看得清楚!总而言之,一个字,老李就是怪,怪就是老李。
这是老李同班的在背后讨论他的话,但是老李在班里虽则没有多大的磁力,虽则很少人真的爱他,他可不是让人招厌的人,他有他的品格,在班里很高的品格,他虽是怪,他可没有斑点,每天他在自修室的廊下独自低着头伸着一个手指走来走去的时候,在他心版上隐隐现现的不是巷口锡箔店里穿蓝竹布衫的,不是什么黄金台或是吊金龟,也不是湖上的风光,男女、名利、游戏、风雅,全不是他的份,这些花样在他的灵魂里没有根,没有种子。他整天整夜在想的就是两件事:算学是一件,还有一件是道德问题——怎样叫人不卑鄙有廉耻。他看来从校长起一直到听差,同学不必说,全是不够上流,全是少有廉耻。有时他要是下输了棋,他爱下的围棋,他就可以不吃饭不睡觉的想,想倘然他在那角上早应了一子,他的对手就没有办法,再不然他只要顾自己的活,也就不至于整条的大鱼让人家囫囵的吞去……他爱下围棋,也爱想围棋,他说想围棋是值得的,因为围棋有与数学互相发明的妙处,所以有时他怨自己下不好棋,他就打开了一章温德华斯A小代数,两个手指顶住了太阳穴,细细的研究了
老李一翻开算学书,就是个活现的疯子,不信你去看他那书桌子,原来学堂里的用具全是一等的劣货,总是庶务攒钱,哪里还经得起他那狠劲的拍,应天响的拍,拍得满屋子自修的,都转过身子来对着他笑。他可不在乎,他不是骂算数教员胡乱教错了,就说温德华斯的方程式根本有疑问,他自己发明的强的多简便的多,并且中国人做算学直写也成了,他看过李壬叔的算学书全是直写的,他看得顶合式,为什么做学问这样高尚的事情都要学外洋,总是奴从的根性改不了!拍的又是一下桌子!
有一次他在演说会里报名演说,他登台的时候(那天他碰巧把胡子刮净了,倒反而看不惯)大家使劲的拍巴掌欢迎他,他把右手的点人指放在桌子边,他那一双离魂病似的眼睛,盯着他自己的指头看,尽看,像是大考时看夹带似的,他说话了。我最不愿意的,我最不赞成的,我最反对的,是——是拍巴掌。一阵更响亮的拍巴掌!他又说话了。兄弟今天要讲的是算学与品行的关系。又是打雷似的巴掌,坐在后背的叫好儿都有。他的眼睛还是盯住在他自己的一个指头上。我以为品行……一顿。我以为算学——又一顿。他的新修的鬓边青皮里泛出红花来了。他又勉强讲了几句,但是除了算学与品行两个字,谁都听不清他说的是什么,他自己都不满意,单看他那眉眼的表情,就明白。最后一阵霹雳似的掌声,夹着笑声,他走下了讲台。向后面那扇门里出去了。散了会,以后人家见他还是亚里斯多德似的,独自在走廊下散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