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志摩全集:第五卷(第12/25页)
“你这怪东西!”蔷媚说,她走进了书房,又不回她自己房里去,他走进她的书写间去,在她的书台边坐下了。好看!简直的可爱!看迷糊了!她的心像一个大皮球似的跳着,好看!可爱!她手拉着她那本支票簿。可是不对,支票用不着的,当然。她打开一个抽屉,拿出了五张镑票看了看,放回了两张,把那三张挤在手掌心里,她走回她卧房去了。
半小时以后菲立伯还在书房里,蔷媚进来了。
“我就来告诉你,”她说,她又靠在门上,望着他,又是她那扁眯着,眼带‘洋味儿’的看法,“密司司密司今晚不跟我们吃饭了。”
菲立伯放下了手里的报。“喔,为什么了?她另有约会?”
蔷媚过来坐在他的腿上。“她一定要走”,她说,“所以我送了那可怜人儿一点儿钱。她要去我也不能勉强她不是?”她软软的又加上一句。
蔷媚方才收拾了她的头发,微微的添深了一点她的眼圈,也戴上了她的珠子。她伸起一双手来,摸着菲立伯的脸。
“你喜欢我不?”她说,她那声音,甜甜的,也有点儿发粗。
“我喜欢你极了,”他说,紧紧的抱住她。“亲我。”
隔了一阵子。
蔷媚迷离的说。“我见一只有趣的小盒儿。要二十八个几尼哪。你许我买不?”
菲立伯在膝盖上颠着她。“许你,你这会花钱的小东西,”他说。
可是那并不是蔷媚要说的话。
“菲立伯,”她低声的说,她拿他的头紧抵着她的胸膛,“我好看不?”。
夜深时
(浮及尼亚坐在壁炉前,她的出门用件,丢在一张椅上:她的靴在炉围里微微地蒸着汽。)
浮及尼亚(放下信):我不喜欢这封信——一点也不。我想不到难道他是存心来呕我的气——还是他生性就是这样的。(念信)“多谢你送我袜子,碰巧新近有人送了我五双,我所以拿你送我的转做人情,送了我的一个同事,我想你不至于见怪吧。”不,这不能是我的猜想。他准是存着心来的,这真叫人太难受了。
嗳,我真不应该写那封信给他叫他自个儿保重,有法子拿得回来才好呢。我又是在礼拜晚上写的,那更糟极了,我从不该在礼拜晚上写信的,曾就自己拿不了主意,我就不懂为什么礼拜晚上老给我这样的怪味儿,我真想给人写信——要不然就想嗳,对了,可不是。真叫我难受,又心酸,又心软,怪,可不是!
我还是重新上教堂去罢,一个人坐在火跟前愣着可不合式,而且教堂里有的是唱诗,那时候就便拿不了主意,也没有危险了,(她低声唱着)(And then for those our Dearest and our Best)——(但是她的眼看着信上的下面一句)“真多谢你还是自己给我打的”那真是!真是太难了!男人真“臭美”(“臭美”是一句本京话,意思是搭架子,字也许写错了)得讨厌!他简直以为我还自己给他打袜子哪!哼!我连认都不大认识他,才给他说了几回话,谁还给他打袜子,那才倒楣!他简直以为我就那样拿自己丢给他呢。要是替一个生人结袜子那还不如拿自己去凑给人家。随便给他买一双那就又是一回事了,不,我再不写信给他了,那是一定的了,再说又有什么用呢,回A我竟许认真有了意思,他还是连正眼亦瞧不着我,男人多是这样的
我就不懂为什么过了些时候,人家就像是嫌我似的。怪,可不是,起初他们喜欢我,以为我不平常,有见解,可是等到我稍微的示意我有点喜欢他们,他们就好像怕我似的,慢慢的躲开了。将来我竟许会闹灰心的。亦许他们知道我里面积得太满了。就许因为这个把他们全吓跑了,喔!我有无限,无限的情爱给一个人——十二分的爱他!顾怜他,使一分不称心的事情全远着他。随他想要什么东西,我都可以替他去做,只要我觉得有人要我,能够帮他的忙,我就许会另变一个人的,对了,只要有人要我,有人爱我,有人完完全全的靠着我,那我的一生就有了落儿了。我很强健,又比普通的女人有钱,我想别的女人一定不会有我这样热烈的想望要表现我自己,我想对了,简直像是要开花似的,我是整个儿裹着,关着,在黑暗里,亦没有人留意。我猜想就为这个缘故,所以每回我见了花草有病的生物雀儿等等,我就动了很深的怜惜!无非借此发泄我里面的积蓄,这满心的爱,同时,自然咯,那些东西全是得靠傍的人——那是另外一件事,但是我总觉得男人要是爱上了你,他也就没了主意了,对了,我信男人是很没有主意的。
我不明白为什么今晚我觉着想哭,当然不能是为这封信。这满不够相干,可是我老想不开我的生活终究会不会有变化,还是老就这样下去一直到老——老是等着,等着。就是现在我已经比不得从前年轻了,脸上有了皱纹,皮肤也不跟从前似的了。我本来不算美,照平常眼光看,可是我从前的皮肤多可爱,头发多美——路不走得好,可不是今天我在一面衣镜里照见我自己——背驼驼的,衣服拖拖的……样儿顶累赘顶老腔的,呒,也不,或许不至于那样的坏,我说自己老是说过分的,现在我逢着事情总有点迷糊——许就是快上年纪的样子咧,就说风吧——现在我再不能让风吹着,我亦恨雨湿了脚,从前我再不介意这些事,倒是很喜欢的!使我觉得像是与自然合成一体似的。可是现在很烦躁,想哭,老是望有些别的事情来可以使我忘却这桩事,可是不,怪呀!怪不得女人们要去“吃酒”呢。(注:外国女人吃上酒与中国人抽大烟一样的不体面)火快要灭了,烧了这封信吧,这算得了甚么事!我一点也不在意,于我有什么关系?那五个女人亦会送他袜子的!我想他一点也不是我意料的人,我好像还听见他说着“呀,太劳驾了!还要你自己给我打。”他有一种迷人的声音,亦许是他那声音引动我的,还有他的A看的多强壮,多么男人的手,嗳,得了,不要尽着发痴了!烧了吧!不,现在不成了,这火已经完了,我去睡觉吧,难道他真的存心来呕我的气?喔,我累极了,这一时我上床睡的时候,常拿被蒙住头——就哭,怪,可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