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志摩全集:第五卷(第20/25页)

老倪扶先生叹了一口气,站了起来,一手摸在他胡子的下面,从查理士手里取过梳子,很当心的把他白胡子梳了几道,查理士递给他一块折齐的手帕,他的表和图章,眼镜盒子。“和事了,孩子。”门关上了,他又坐了下去,就是他一个人……

现在那小老头儿又在无穷尽的楼下漂亮的饭厅里,灯火开得旺旺的。

啊!他的腿!像蜘蛛的腿——细小,干瘪了的。

“你们是个理想的家庭。”可是那话要是实,为甚夏罗或是女孩子们不曾留住他。为甚他老是一个人,爬上爬下的,老是一个人。海乐尔在哪里?啊!再不要盼望海乐尔什么事。下去了,那小小的老蜘蛛下去了。老倪扶先生心里害怕,因为他见他溜过了饭厅,出了门,上了暗沉沉的车道,出了车马进出的门,到了公司。你们留住他,留住他,有人没有!

老倪扶先生又惊觉了。他的更衣房里已经黑了,窗口只有些惨淡的光。他睡了有多久?他听着,他听得远远地人声,远远地声浪,穿过这又高又大昏黑了的房子,传到他的耳边。也许,他昏沉地在想,他已经睡得好久了,谁也没有记着他,全忘他,这屋子,夏罗女孩子们,海乐尔——与他有什么相干,他知道他们什么事?他们是他的生人。生命已经在他面前过去了。夏罗已不是他的妻子,他的妻子……黑沉沉的门口,一半让情藤给掩着了,情藤仿佛懂得人情,也在垂头丧气,发愁似的。小的暖的手臂绕着他的项颈。一只又小又白的脸,对他仰着,一个口音说道,“再会罢,我的宝贝。”

“我的宝贝!再会吧,我的宝贝。”她们里面哪一个说的,她们为甚要再会?准是错了,她是他的妻,那个面色苍白的小女孩子,此外他的一生只是一个梦。

这时候门开了,年轻的查理士,站在灯亮里,垂着一双手,像个年青的兵士,大声喊道,“饭已经端出来了,先生!”

“我来了,我来了!”老倪扶先生说。

刮风

忽然间,怪害怕的,她醒了转来。有什么事?出了什么大不了的事似的。不,什么事都没有。就是风,刮着房子,摇着窗,砸响着屋顶上的一块铁皮,连她睡着的床都在直晃。树叶子在窗外乱飞,飞上来,又飞了去。下面马路上飞起一整张的报纸,在半空中直爬,像一只断线鹄,又掉了下去,挂在一株松树上。天冷着哪。夏天完了——这是秋天了——什么都看得寒伧,运货车的铁轮子响着走过,一边一边的摆着;两个中国人肩上扛着安蔬菜筐子的木架子在道上一颠一颠的走着——他们的辫子蓝布衫在风里横着飞。一只白狗跷着一条腿嗥着冲过前门。什么都完事了!什么?喔,全完了!她那手指抖抖的编着她的头发,不敢望镜子里看。娘在厅上给祖母说着话。

“蠢死了!这天色还不把晒着的东西全收了进来……我那块顶精致的小茶桌纱布简直给刮成了破布条儿。那怪味儿是什么呀?麦粥烧焦了。可了不得——这风!”

她十点钟有音乐课。这一想着贝德花芬低半音的调子,就在她的脑子里直转,音波颤动着又长又尖的像是小摇鼓冬儿。……史家的曼丽跑到间壁园子里去采菊花省得叫风给白糟蹋了。她的裙子抹上腰身撑开了飞;她想给往下按着,蹭下去把它夹在腿中间,可是不成,呼的它还是往上飞。她身旁的树,草,全摇着。她尽快的采,可是她的心乱着。她也顾不得花,随便乱来——把花连根子都起了出来,胡乱的折着纠着,顿着脚赌咒。

“你们就不会把前门关上的!绕到背后去关,”有人在嚷着。接着她听见宝健:“娘,找你说电话。电话,娘。肉铺子的。”

这日子多难过——烦死,真叫人烦……得,这回她帽子上的宽紧带又炸了。不炸还怎么着。她换上了一顶旧软帽,想走后门溜了出去。可是娘已经见了。

“玛提达,玛提达。快——快快的回来!怎么着你头上戴的是什么呀?倒像个盖茶壶的软兜子。那一纠长头发又给甩在前面算什么了。”

“我不进来了,娘。我上课去,已经太迟了。”

“赶快回来!”

她不。她不干。她恨娘。“去你的,”她大声叫着,往街上直跑。

海里浪似的,天上云似的,一卷卷大圆股儿的土直迎着来刺人,土里还夹着一点点的稻草、米糠、焙干的肥料。园子里的树大声的叫着,她站在路底那间屋子普伦先生的家门前,连海的啸响都听着了:“啊!……啊!……啊!啊!”但是普伦先生的客厅里还是山洞一样的静。窗子全关着,窗幔拉下一半,她并没来晚。“在她前那女孩子”正练着麦克道威尔的《冰岛歌》。普伦先生转眼过来看着她,半笑不笑的。

“坐下,”他说。“坐那边那个沙发,小姑娘。”

多怪,他那样儿。也不能说他一定怎么笑你……可是总有点儿……这屋子里多清静呀。她喜欢这间屋子。闻着有充毛哔叽、陈烟、菊花的味儿……火炉架上鲁本斯达那相片的背后放着有一大盆那……“送给我的好友洛勃普伦……”那黑色闪光的钢琴上也挂着“孤独”——一个穿白衣服脸上暗沉沉神情悲惨的妇人,坐在一块石头上,她的腿交叠着,她的下巴在她的手上。

“不,不!”普伦先生说,他就靠下身子去,把他的胳膊放在那女孩子的肩膀上,替她弹了一道。这笨劲——她面红了!多可笑!

在她前那女孩子走了,前门嘭的关上了。普伦先生回进房来,来回的走着,他那温和的样子,等着她。这事情多怪呀。她的手指儿直发震,连那音乐书包上的结子多解不下来。这是风刮的……她的心也直跳,仿佛她那裙子准叫风刮的一上一下的乱飞。普伦先生一句话也不说。那张旧的红绒琴凳子长够两个人并着坐。普伦先生并着她坐下了。

“我先试试指法好不好,”她问,捧着一双手紧紧的挤。“我也练过一点快指法。”

但是他不回话。竟许他听都没有听见……忽然间他的白净的手戴着一个戒子的伸了过来,打开了贝德花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