玛丽玛丽(第12/29页)
“我不觉怎么样,只是困。你把那面镜子递给我,宝贝,我瞧瞧我什么样子。”
玛丽从墙上摘下那面镜子递给她。
“我脸上一点不难看。带点儿颜色于我总是合式的。可是,你看我的舌头,舌苔厚极了,完全是一个坏舌头。玛丽,你外婆临死时的舌头正是这个样A。
“妈有什么难受没有?”她女儿说。
“没有,宝贝,就觉额前嗡嗡嗡的仿佛有件东西转得很快似的,害得我两眼好累,我的脑袋仿佛有双倍重。把这镜子拿去挂上。我试试睡一觉看,也许醒来能好些,你给出去买点牛肉,我们煮点牛肉茶喝。吃了也许于我好一点。我那裙子袋里的钱口袋拿来给我。”
玛丽找着了钱袋拿到床边。她妈打开来拿出了一个顶针,一条靴带,五个钮子,一个六便士的银角子,在外又一便士。她把六便士的银角给了玛丽。
“买半磅腿上的肉,”她说,“还剩下四便士买面包同茶叶,不要这样吧,把那一便士也带着,到肉铺里花二便士买半磅零块的牛肉,买两便士一罐炼乳,这是四便士了,还要一便士半的面包,一便士的茶叶,这是六便士半了,再把剩下的半便士买葱,回头放在牛肉茶里。不要忘记了,宝贝,肉要挑瘦的,那伙人们常要搭上几块肉皮肉骨头。告诉他这是给你妈煮牛肉茶的,说我在这里不好过。替我问克文太太好,她好久不到肉铺里来了。我现在要睡觉。无论怎么样我明天总得去作工,因为家里一个大也没有了。快点回来,宝贝,愈快愈好。”
玛丽穿上衣服出门去买这些食物,但是她不马上就买。她到了街上忽然转过身来,两手紧握着作一种失望的动作,急急望那反对的方向走去。她转到旁的街上到那公园的门口。她的两手忽而紧握,忽而松放,心里着实不耐烦的样子,两只眼睛不住的东瞅西瞧,在几个过路的人间射来射去宛似两盏灯笼。她进了公园门,走到那条正中的大路,她在这里脚步渐渐的放缓了:她并没有看见栏杆后的花坛,甚至将世界浴在光荣里的日光也没有看见。走到纪念碑前她偷眼瞧了瞧她已经走过的路上——看见没有人跟在她背后。她又转到草地上,在树底下独自徘徊,这些树她也没有看见,连那上至土堆下至土凹的斜坡都没有注意。偶然间,她的零碎的思想中记起她妈病在家里,等着她女儿带食物回去,她这样想起时,便很惊慌的两手紧握在一起,立刻将这念头驱逐了。——一种暂时的念头,她竟会恨她的母亲。
她离开公园时已经将近五点钟。她颓丧的昏迷的走着。在她很熟悉的范围内这里走走,那里走走,走了总有好几个钟点,愈走愈任性愈没有目的了。这时太阳已经下去,一种苍色的薄暮降落到田野里,一阵小风沿草吹去吹得窸窸作响,有的摇动了那些轻细的树枝,使这薄暮生出一种阴寒萧条的景象。她走出大门陡觉寒气侵骨,但是记起她妈来,便急急跑回家去。这时她忘记了在树林里的寻访,一心专想她进屋去的时候她妈必要说什么话,与一双申斥,惊愕的眼睛怎样的瞪她,想起来不免又羞又惧。她有什么话可说呢?她想不出一句来。这样无端的,冷血的,难以解释的疏忽她怎么可以辩护呢?
她带了食物爬上回声的楼梯,站在门外轻轻的哭泣起来。她不愿开门。她可以想象她妈这时必是头昏目眩的坐在床中,怀疑,恼怒,惊惧,揣想意外和恐怖,当她进去时,这时她陡然起一个冲动,心想轻轻的把门开了,进去放下食物,逃下楼梯,出去无论到天涯地角,永远不再回来。结果她只得拧开了门把身子挨了进去。这时她脸上发烧,眼里冒火,望出来什么也看不见。她不对那张床看,直冲冲到火炉旁边,用了十二分的忍耐去收拾那煤火。她倔强了一会,猛然扭过身来,等候无论发生什么,准备破口大骂,准备咆哮,却不料她妈很安静的睡在那里。她睡得极酣,这时一种重的,完全真的苦痛从玛丽心内发生。她的十个手指飞也似的忙着预备牛肉茶。她也忘记了她要去会见的那个男子。她很想将两臂紧紧的去抱住她妈。她要轻轻的对她说几句哄孩子的话,把她搂在怀里摇着,哼着小调,吻她抚摩她的脸儿。
十六
她妈依然不见得好。只有逐渐见坏。除了她所抱怨的形容憔悴之外,又加大烧大冷,还有眉粱里一阵阵抽筋似的发痛使她时时头晕,眼睛看不见东西。一阵阵头晕晕得她不能起立。她全身的重心仿佛是坏了,她站起来想要走几步,身子总是偏向旁去,勉强挣扎着要走到门边,但是不由自主的跛向至少离门四尺远的左边。玛丽扶她回到床上,她躺了一会,注视她面前无数的平行线好像织布似的奔命的穿来穿去,这些平行线过了一会互相缠绕,绕了又绕,绕成极紊乱复杂的花样使她一看便要头痛。
所有这些东西她都形容给她女儿听,她摹仿正在她面前织着的花样有如此的精细,使玛丽差不多可以看见了。她又讲论这病情的因果,又解释那使她发烧发寒的热度和冷度,与痛的扩张,扩张到了可怕的最高一点,便渐渐缓和下来,及至缓和到了最轻时,又像一个橡皮槌子扎了一下似的。她们两人谁也没有想到请医生。在这种情形内医生是不大请的,连想都不大想到。一个人生病都是根据某种牢不可破的,规定的,不能克服的定律,要反抗这种定律乃是呆子,一个人病好了,没有别的原因,只因为总不能病一辈子。疾病偷偷的侵入健康正如同黑夜慢慢的钻进白天一样,自然有一种确定的方法可以疗治她的病症,这种方法只于做医生的要来横加干涉。并且医生给人治病还希望报酬——出了意外的,可笑的奢望。那些在平常还不够供给一位面包司务的人,病的时候当然更没有力量去酬谢一位医生了。
莫须有太太虽然病着,但是她很为生存的实际问题着急。她的最后的七便士买了食物早已吃得忘记了。第二天,第三天,以至后来无穷尽的日子的生命的需要一齐都拥上前来吵着要求立刻的注意。那位房东的幽灵坐在她床边勒索房租,恶狠狠的威吓她不给钱便叫搬走,两者之中听她自便。还有面包司务,肉铺掌柜,杂货店老班的恶鬼都在房角里磨牙侧目的吵闹。
每天玛丽总要带点东西到当铺去。她们靠着她们唯一的资本——她们屋内的破烂家具——暂时活了几天。只要稍有一点价值的东西都已卖光了。玛丽的几件衣服够她们活了六天。她妈礼拜天穿的裙子又养了她们一天。一床粗毛毡与一个破脸盆架维持她们不至于饿死。一个水瓶和一条油布暂时敲了敲豺狼似的牙齿便没有了。那挂窗帘还不够搅扰那饿透了的肚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