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编文集(第20/23页)

志摩日记的一页

一九二五年十二月的日记

耶稣诞日,蛰居终日,屋炉火热,坐久便昏昏欲睡。月色昏朦,如嫠负披纱,态色至惨。每一坐静,即驰神郊外,衰草上有风动焉。

诗意亦偶有来者,然恍惚即逝,不可捕捉。要亦少暇,心不静,如水常扰,景不留也。

勤食亦一堕志事。习成,少间即感不怿,非手有所拈,口有所啮,即不能安坐。眉害我也。

榴子渐戋,色亦渐衰。眉持刀奋切,无当意者,则弃置弗食。然此时令为之,榴实无咎。

雪里红烧细花生,真耐啖。炉边白薯亦焦淬透味。糖葫芦色艳艳迎人。蜜汁樱桃一瓶,仅存底浆。然眉儿犹哓哓苦口不尝新味,娇哉!

腊梅当已吐黄,红梅亦早结蕊。眉亦自道好花,尤昵梅,奈何屋具太俗艳,即邀冷香客来,虑不俳适。想想一枝疏影,一弯寒月,一领清溪,一条板凳,意境何尝不远妙?然眉儿怕冷,宁躲在绣花被中熏苏入梦也!

并坐壁炉前,火光照面,谈去春颜色,来春消息。户外有木叶飞脱作响。坐垫殊软细,肌息尤醉人。眉不愿此否?

快乐时辰容易过,是真的。容易过故痕迹不深,追忆时亦只一片春光烂漫,不辨枝条。苦痛正是反面,故尔容易记认。

眉,你我几时到山中做神仙去?

关在笼子里的仙鹤,与家鸡有多少分别?

臭绅士!有架子就该骂,管他绅士不绅士!

朋友交情有时像是糕上的糖衣,天气一燥,就裂纹路。你要联住它,除非再匀上一层糖去。

只有恋爱专制,从没有恋爱自由。专制不一定是坏事。自由像是一件腰身做太肥了的大褂。我愿意穿瘦的,不问时宜。

翊唐开口便问文章做得怎样了。文章原不必用字来砌,一凝睇,一含嗔,一红脸,一滚泪,一亲吻,一相偎,有真和谐,就有真文章。不必贪多,做得这一篇文章,就有交代。

今年北京火气太旺了,天空中的雪都叫烘化了。

总得接近泥土。将来即不能抗着锄头耕田,至少也得拿一把铁锹试种白薯芋艿荸荠之类。眉,我替你定做一把分量轻,把手便的,何如?

志摩的日记残稿,是他和眉结婚前在北京的日记,文字最可爱,所以我抄了一份。《独立评论》出版后,有些读者嫌我们登的文字太专门了,太单调了,所以我们从这一期起添一点文艺作品,就用志摩的遗文来开始。

适之

(原载:民国二十一年六月五日《独立评论》第三号)

诗刊弁言

我们几个朋友总借副刊的地位,每星期发行一次《诗刊》,专载创作的新诗与关于诗或诗学的批评及研究文章。

本来这一句话就够说明我们出《诗刊》的意思,但本期有的是篇幅,当编辑的得想法补它。容我先说这《诗刊》的起因,再说我个人对于新诗的意见。

我在早三两天前才知道闻一多的家是一群新诗人的乐窝,他们常常会面,彼此互相批评作品,讨论学理。上星期六我也去了。一多那三间画室,布置的意味先就怪。他把墙壁涂成一体墨黑,狭狭的给镶上金边,像一个裸体的非洲女子手臂上脚踝上套着细金圈似的情调。有一间屋子朝外壁上挖出一个方形的神龛,供着的,不消说,当然是米鲁薇纳丝一类的雕像。他的那个也够尺外高,石色黄澄澄的像蒸熟的糯米,衬着一体黑的背景,别饶一种澹远的梦趣,看了叫人想起一片倦阳中的荒芜的草原,有几条牛尾几个羊头在草丛中掉动。这是他的客室。那边一间是他的做工的屋子,基角上支着画架,壁上挂着几幅油色不曾干的画。屋子极小,但你在屋里觉不出你的身子大;带金圈上的黑公主有些杀伐气,但她不至于吓瘪你的灵性;裸体的女神(她屈着一支腿挽着往下沉的亵衣),免不了几分引诱性,但她决不容许你逾分的妄想。白天有太阳进来,黑壁上也沾着光;晚昏时分黑影进来,屋子里仿佛有梅斐士滔佛利士的踪迹;夜间黑影与灯光交斗,幻出种种不成形的怪象。

这是一多手造的“阿房”,确是一个别有气象的所在;不比我们单知道买花洋纸糊墙,买花席子铺地,买洋式木器填屋子的乡蠢。有意识的安排,不论A一间屋,一身衣服,一瓶花,就有一种激发想象的暗示,就有一种具的引力。难怪一多家里每天有那些诗人去团聚——我羡慕他!

我写那几间屋子因为它们不仅是一多自己习艺的背景,它们也就是我们这《诗刊》的背景,这搭题居然被我做上了。我期望我们将来不至辜负这制背景人的匠心,不辜负那发糯米光的爱神,不辜负那戴金圈的黑姑娘,不辜负那梅斐士滔佛利士出没的空气!

我们的大话是:要把创格的新诗当一件认真事情做。这话转到了我个人对于新诗的浅见。我第一得声明我决没有厚颜,自诩有什么诗才。新近我见一则短文上写“没有人会以为徐志摩是个诗人……”。对极,至少我自己决不敢这样想,因为诗人总得有天才,天才的担负是一种压得死人的担负,我想着就害怕,我哪敢?实际上我写成了诗式的东西借机会发表,完全是又一件事,这决不证明我是诗人,要不然诗人真的可以充汗牛之栋了!—个时代见不着一个真诗人,是常例;有一两个露面已够例外;再盼望多简直是疯想。像我个人,归根说,能够识几个字,能懂得多少物理人情,做一个平常人还怕不够格,何况更高的?我又何尝懂得诗,兴致来时随笔写下的就能算诗吗?怕没有这样容易!我性灵里即使有些微创作的光亮,那光亮也就微细得可怜,像板缝里逸出的一线豆油灯光。痛苦就在这里;这一丝Will OWisp,若隐若现的晃着,我料定是我终身不得(性灵的)安宁的原因。

我如其胆敢尝试过文艺的作品,也无非是在黑弄里弄班斧,始终是莫名其妙,完全没有理智的批准,没有可以自信的目标。你们单看我第一部集子的杂乱、荒伧,就可以知道我这那的供状决不是矫情。我这生转上文学的路径是极兀突的一件事;我的出发是单独的,我的旅程是寂寞的,我的前途是蒙昧的,直到最近我才发现在这道上摸索的,不止我一个,旅伴实际上尽有,只是彼此不曾有机会携手。这发见在我是一种不可言喻的快乐、欣慰。管得这道终究是通是绝,单这在患难中找得同情,已够酬劳这颠沛的辛苦。管得前途有否天晓,单这在黑暗中叫应,彼此诉说曾经的磨折,已够暂时忘却肢体的疲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