剧刊终期(一)(第17/33页)
但我却要对李青崖先生道谢,因为他为我从法文原文校对出《赣第德》译本上不少的不准确处。可惜我手头没有英译本,不能逐条来说,但关于两点至少我现成有话。“米老德”该是个疑团吧?为什么米老德,而且又不是麦哀老德,难道My Lord都认不识当是人名字吗?原来是有一段注解,意思是要读者从念的声音里体会出那话的神气并且我想或许在现代的新造字里多添一个有神气的外来语,但也不知怎的那段括弧跑了,因而连累细心的先生们奇怪,我只好道歉。
第二点是李先生批评的《赣第德》的“理性”。那确是我自作聪明了事。《赣第德》(我本想译作“戆的德”的)原字是有率真的意思。也不知当初我怎么的一转念就把理由转成了理性,还自以为顶“合式”的。
我翻那部书是为市面上太充斥了少年维特的热情,所以想拿Voltaire的冷智来浇他一浇,同时也为凑和当时我编的《晨副》的篇幅。我的匆忙和大意是无可恕的,因为我自己从没有复看过一遍,从《晨副》付印到全稿卖给北新付印。这是我的生性,最厌烦复看自己写得的东西,有时明知印得奇错怪样,我都随他去休。
李先生也提到胡适之先生的话,但胡先生夸奖我的话是听不得的。关于他说我《赣第德》译本的话我这里恭请他正式收回。认我的译文好的方面至多可以说到“可念”Readable,至于坏的方面当然是说不尽说的。这时期到底是半斤八两的多——除了一两个真有自信力的伟大的青年。
关于曼殊斐尔的译文我似乎用不着再说话。通伯先生有封信给我,但我想还是忠厚些不发表它也罢。
(原载:民国十八年四月十日《新月》第二卷第二号)
关于女子
——苏州女中讲稿
苏州!谁能想象第二个地名有同样清脆的声音,能唤起同样美丽的联想,除是南欧的威尼市或翡冷翠,那是远在异邦,要不然我们就得追想到六朝时代的金陵广陵或许可以仿佛?当然不是杭州,虽则苏杭是常常联着说到的。杭州即使有几分美秀,不幸都教山水给占了去,更不幸就那一点儿也成了问题:你们不听说雷峰塔已经教什么国术大力士给打个粉碎,西湖的一汪水也教大什么会的电灯给照干了吗?不,不是杭州。说到杭州我们不由的觉得舌尖上有些儿发锈。所以只剩了一个苏州准许我们放胆的说出口,放心的拿上手。比是乐器中的笙箫,有的是袅袅的余韵。比是青青的柏子,有的是沁人心脾的留香。在这里,不比别的地处,人与地是相对无愧的,是交相辉映的。寒山寺的钟声与吴侬的软语一般的令人神往。虎丘的衰草与玄妙观的香烟同样的勾人留恋。
但是苏州——说也惭愧,我这还是第二次到,初次来时只匆匆的过了一宵,带走的只有采芝斋的几罐糖果和一些模糊的影象。就这次来也不得容易。要不是陈淑先生相请的殷勤。——聪明的陈淑先生,她知道一个诗人的软弱,她来信只淡淡的说你再不来时天平山经霜的枫叶都要凋谢了——要不是她的相请的殷勤,我说,我真不知道几时才得偷闲到此地来,虽则我这半年来因为往返沪宁间每星期得经过两次,每星期都得感到可望而不可即的惆怅。为再到苏州来我得感谢她。但陈先生的来信却不单单提到天平山的霜枫,她的下文是我这半月来的忧愁:她要我来说话——到苏州来向女同学们说话!我如何能不忧愁?当然不是愁见诸位同学,我愁的是我现在这相A,一个人孤伶伶的站在台上说!我们这坐惯冷板凳日常说废话的所谓教授们最厌烦的,不瞒诸位说,这是我们自己这无可奈何的职务——说话(我再不敢说讲演,那样粗蠢的字样在苏州地方是说不出口的)。
就说谈话吧,再让一步,说随便谈话吧,我不能想象更使人窘的事情!要你说话,可不指定要你说什么,“随便说些什么都行”,那天陈先生在电话里说。你拿艳丽的朝阳给一只芙蓉或是一支百灵,它就对你说一番极美丽动听的话;即使它说过了你冒失的恭维它说你这“讲演”真不错,它也不会生气,也不会惭愧,但不幸我不是芙蓉更不是百灵。我们乡里有一句俗话说宁愿听苏州人吵架,不愿听杭州人谈话。我的家乡又不幸是在浙江,距着杭州近,离着苏州远的地处。随便说话,随你说什么,果然我依了陈先生扯上我的乡谈,恐怕要不到三分钟你们都得想念你们房间里备着的八卦丹或是别的止头痛的药片了!
但陈先生非得逼我到,逼我献丑,写了信不够,还亲自到上海来邀。我不能不答应来。“但是我去说些什么呢,苏州,又是女同学们?”那天我放下陈先生的电话心头就开始踌躇。不要忙,我自己安慰自己说,在上海不得空闲,到南京去有一个下午可以想一想。那天在车上倒是有福气看到镇江以西,尤其是栖霞山一带的雪叶。虽则那早上是雾茫茫的,但雪总是好东西,它盖住地面的不平和丑陋,它也拓开你心头更清凉的境界。山变了银山,树成了玉树,窗以外是彻骨的凉,彻骨的静,不见一个生物,鸟雀们不知藏躲在哪里,雪花密团团的在半空里转。栖霞那一带的大石狮子,雄踞在草田里张着大口向着天的怪东西,在雪地里更显得白,更显得壮,更见得精神。在那边相近还有一座塔,建筑雕刻,都是第一流的美术,最使人想见六朝的风流,六朝的闲暇。在那时政治上没有统一的野心家,江以南,江以北,各自成家,汉也有,胡也有,各造各的文化。且不说龙门,且不说云冈,就这栖霞的一些遗迹,就这雄踞在草田里的大石狮,已够使我们想见当时生活的从容,气魄的伟大,情绪的俊秀。
我们在现代感到的只是局促与匆忙。我们真是忙,谁都是忙。忙到倦,忙到厌。但忙的是什么?为什么忙?我们的子孙在一千年后,如其我们的民族再活得到一千年,回看我们的时代,他们能不能了解我们的匆忙?我们有什么东西遗留给他们可以使他们骄傲,宝贵,值得他们保存,证见我们的A在,认识我们的价值,可以使他们永久停留他们爱慕的纪念——如那一只雄踞在草田里的大石狮?我们的诗人文人贡献了些什么伟大的诗篇与文章?我们的建筑与雕刻,且不说别的,有哪样可以留存到一百年乃至十年五年而还值得一看的?我们的画家怎样描写宇宙的神奇?我们哪一个音乐家是在解释我们民族的性灵的奥妙?但这时候我眼望着的江边的雪地已经戏幕似的变形成为北方赤地几千里的灾区,黄沙天与黄土地的中间只有惨淡的风云,不见人烟的村庄以及这里那里枝条上不留一张枯叶的林木。我也望得见几千万已死的将死的未死的人民,在不可名状的苦难中为造物主的地面上留下永久的羞耻。在他们迟钝的眼光中,他们分明说他们的心脏即使还在跳动他们已经失去感觉乃至知觉的能力,求生或将死的呼号早已逼死在他们枯竭的咽喉里。他们分明说生活、生命,乃至单纯的生存已经到了绝对的绝境,前途只是沙漠似的浩瀚的虚无与寂灭,期待着他们,引诱着他们,如同春光,如同微笑,如同美。我也望见钩结在连环战祸中的区域与民生。为了谁都不明白的高深的主义或什么的相互的屠杀,我也望见那少数的妖魔,踞坐在跸卫森严的魔窟中计较下一幕的布景与情节,为表现他们的贪,他们的毒,他们的野心,他们的威灵,他们手擎着全体民族的命运当作一掷的孤注。我也望见这时代的烦闷毒气似的在半空里没遮拦的往下盖,被牺牲的是无量数春花似的青年。这憧憬中的种种都指点着一个归宿,一个结局——沙漠似的浩瀚的虚无与寂灭,不分疆界永不见光明的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