剧刊终期(一)(第7/33页)
说起我们共同的朋友。他又问起狄更生的近况,说他真是中国的朋友。我说我明天到康华尔去看罗素。谁?罗素?他没有加案语。我问起勃伦腾(Edmund Blunden),他说他从日本有信来,他是一个诗人。讲起麦雷(John M.Murry)他起劲了。“你认识麦雷?”他问。“他就住在这儿道骞斯德海边,他买了一所古怪的小屋子,正靠着海,怪极了的小屋子,什么时候都可以叫海给吞了去似的。他自己每天坐一部破车到镇上来买菜。他是有能干的。他会写。你也见过他从前的太太曼殊斐尔?他又娶了,你知道不?我说给你听麦雷的故事。曼殊斐尔死了,他悲伤得很,无聊极了,他办了他的报(我怕他的报维持不了),还是悲伤。好了,有一天有一个女的投稿几首诗,麦雷觉得有意思,写信叫她去看他,她去看他,一个年轻的女子,两人说投机A,就结了婚,现在大概他不悲伤了。
他问我那晚到哪里去。我说到Exeter看教堂去,他说好的,他就讲建筑,他的本行。我问你小说里常有建筑师,有没有你自己的影子?他说没有。这时候梅雪出去了又回来,咻咻的爬在我的身上乱抓。哈代见我有些窘,就站起来呼开梅雪,同时说我们到园里去走走吧!我知道这是送客的意思。我们一起走出门绕到屋子的左侧去看花,梅雪摇着尾巴咻咻的跟着。我说哈代先生,我远道来你可否给我一点小纪念品。他回头见我手里有照相机,他赶紧他的步子急急的说,我不爱照相,有一次美国人来给了我很多的麻烦,我从此不叫来客照相,——我也不给我的笔迹(Au to graph),你知道?他脚步更快了,微偻着背,腿微向外弯一摆一摆的走着,仿佛怕来客要强抢他什么东西似的!“到这儿来,这儿有花,我来采两朵花给你做纪念,好不好?”他俯身下去到花坛里去采了一朵红的一朵白的递给我:“你暂时插在衣襟上吧!你现在赶六点钟车刚好,恕我不陪你了,再会,再会——来,来,梅雪:梅雪……”老头扬了扬手,径自进门去了。
吝刻的老头,茶也不请客人喝一杯!但谁还不满足,得着了这样难得的机会?往古的达文謇、莎士比亚、歌德、拜伦,是不回来了的——哈代!多远多高的一个名字!方才那头秃秃的背弯弯的腿屈屈的,是哈代吗?太奇怪了!那晚有月亮,离开哈代家五个钟头以后,我站在哀克刹脱教堂的门前玩弄自身的影子,心里充满着神奇。
附录一 哈代的著作略述
哈代就是一位“老了什么都见分明”的异人。他今年已是八十三岁的老翁。他出身是英国南部道塞德(Dorset)地方的一个乡下人,他早年是学建筑的。他二十五岁(?)那年发表他最初的著作(Desperate Remedies)。五十七岁那年印行他最后的著作(The Well-Beloved),在这三十余年间他继续的创作,单凭他四五部的长篇,他在文艺界的位置已足够与莎士比亚,鲍尔札克并列。(Jude the Obscure;Tess of D’ur berville;Return of the Native;Far from the Madding Crowd.)在英国文学史里,从《哈姆雷德》到《裘德》,仿佛是两株光明的火树,相对的晖映着,这三百年间虽则不少高品的著作,但如何能比得上这伟大的两极,永远在文艺界中,放射不朽的神辉。再没有人,也许道斯滔奄夫斯基除外,能够在文艺的范围内,孕育这样想象的伟业,运用这样洪大的题材,画成这样大幅的图画,创造这样神奇的生命。他们代表最高度的盎格鲁撒克逊天才,也许竟为全人类的艺术创造力,永远建立了不易的标准。
但哈代艺术的生命,还不限于小说家,虽则他三十年散文的成就,已经不止兼人的精力。一八九七那年他结束了哈代小说家的使命,一八九八那年,他突然的印行了他的诗集(Wessex Poems)。他又开始了,在将近六十的年岁,哈代诗人的生命。散文家同时也制诗歌原是常有的事:Thackery,Ruskin,George Eliot,Maceaiay,The Brontes都是曾经试验过的。但在他们是一种余闲的尝试,在哈代却是正式的职业。实际上哈代的诗才在他的早年已见秀挺的萌芽。(他最早的诗歌是二十五六岁时作的)只是他在以全力从事散文的期间内,不得不暂遏歌吟的冲动,隐密的培养着他的诗情,眼看着维A利亚时代先后相继的诗人,谭宜孙,勃郎宁,史文庞,罗刹蒂,利斯,各自拂拭他们独有的弦琴,奏演他们独有的新曲,取得了胜利的桂冠,重复收敛了琴响与歌声,在余音缥缈中,向无穷的大道上走去。这样热闹的过景,他只是闲暇的不羡慕的看着,但他成熟的心灵里却已渐次积成了一个强烈的反动。维多利亚时代的太平与顺利产生了肤浅的乐观,庸俗的哲理与道德,苟且的习惯,美丽的阿媚群众的诗句——都是激起哈代反动的原因。他积蓄着他的诗情与谐调,直到十九世纪将近末年,维多利亚主义渐次的衰歇,诗艺界忽感空乏的时期,哈代方始与他的诗神缔结正式的契约,换一种艺术的形式,外现他内蕴的才力。一九O二年他印他的(Poems of the Past and Present),又隔八年印他的(Time’s Laughing—Stocks)。在这八年间,他创制了一部无双的杰作——(The Dynasts),分三次印行,写拿破仑的史迹总计一百三十余景的伟剧,这是一件骇人的大业。欧战开始后,他又印行一本诗集,题名(Satires of Circumstances),一九一八年即欧战第四年又出(Moments of Vision),一九二二年又出(Late Lyrics and Earlier),一九二三年出一诗剧(The Queen Cornwall),曾经在他乡里演过的,一九二五年出他最后的诗集(Human Shows Far Pantasies)除了诗剧,共有六集诗,这是他近三十年来诗的成绩。
附录二 哈代的悲观
哈代的名字,我国常见与悲观厌世等字样相联,说他是个悲观主义者,说他是个厌世主义者,说他是个定命论者,等等。我们不抱怨一般专拿什么主义什么派别来区分,来标类作者,他们有他们的作用,犹之旅行指南,舟车一览等也有他们的作用。他们都是一种“新发明的便利”。但真诚的读者与真诚的游客却不愿意随便吞咽旁人嚼过的糟粕,什么都得亲口尝味。所以即使哈代是悲观的,或是勃郎宁是乐观的,我们也还应得费工夫去寻出他一个“所以然”来。艺术不是科学,精彩不在他的结论,或是证明什么。艺术不是逻辑。在艺术里,题材也许有限,但运用的方法,各各的不同。不论表现方法是什么,不问“主义”是什么,艺术作品成功的秘密就在能够满足他那特定形式本体所要求满足的条件,产生一个整个的完全的独一的审美的印象抽象的形容词,例如悲观浪漫等等,在用字有轻重的作者手里,未始没有他们适当的用处,但如用以概状文艺家的基本态度,对生命或对艺术,那时错误的机会就大了。即如悲观一名词,我们可以说叔本华的哲学是悲观的,夏都勃理安是悲观的,理巴第的诗是悲观的,马尔萨斯的人口论是悲观的,或是哈代的哲学是悲观的,但除非我们为这几位悲观的思想家各下一个更正确的状词,更亲切的叙述他们思想的特点,仅仅悲观一个字的总冒,绝对不能满足我们对这各作者的好奇心。在现在教科书式的文学批评盛行的时代,我们如其真有爱好文艺的热诚,除了耐心去直接研究各大家的作品,为自己立定一个“口味”(Taste)的标准,再没有别的速成的路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