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编翻译集(第16/25页)

最先得到的印象是穷,虽则不是悲惨的穷乏,倒是觉得这匀匀的穷未始是完全没有意味,仿佛唯一的共产主义是共同一个同样的境遇。但不久眼内就有分别看出来。在世界上任何大城市里见到的人我们很容易分清,单凭衣着与举止,至少四个阶级,也许我们该说类别。这里极端的不是那样触目,尤其是在奢侈与炫耀那一边。各级间的相仳比到我们在伦敦或纽约所见到的来得更近。但分别一样是有的。虽则颇长的排列看得见在有些店铺的门前候着,犹其是卖吃食的所在,但如何穷苦的相道却看不出,民众都是吃的好好的,戏院,酒馆,公园,以及别的娱乐的场所都是满挤的——而且那些去处的代价是并不便宜。店铺的窗柜里摆着的是我们在别的地方见到的同样的货物,虽则那些货品往往使人联想起廉价的市场,小孩的玩具与低价的珠宝在窗柜里招引更多的看客,这边正如别处一样。不论使的是什么钱——我才说过,论质即使不论量这边有的是纯粹的币制经济——分明金融的流通是很方便的。

我只按着我初到时几天内的印象说话,至少是与后来的事实可互相印证的那些,以及直接从外表上得来不经疑问解答与讨论的那些。特种的知识,随后从更确切的采访得来的,显出早期的印象有应修正的地方。就比方说为什么这儿人们那么会花钱,在生活必需上和在娱乐上一样花费,主要的理由是因为在这边全盘政治的操纵就在防阻私人的积聚,意思是在使金钱成为一种直接的当时的享用的手段,不是将来的动作的工具。同样的,在进一步研究以后,原先把他们的经济制度认作与别的穷乏的国家的相类的印象也不是完全准确,因为虽则现局面分明是资本主义的,但这是政府的资本主义而非私人的。但这些后来的修正却并不消没早期的印象,只是把印象转成了观念。这两相抵补的结果在我是恰恰转换了我先前成见所形成的透视。最使我感觉到亲切的是一个广大的人的革命,它所引起的——或者说,它本身就是——是精力,勇敢与自信力的一度的涌起。这个感想一推上前,原先以为那革命是经济的与工业的观念就同程度的往后退——这不是说这A面,即说它的已往,不关紧要,但按现状看来,那却不是一个人的,心理的革命原因,而只是那革命的一个事件。我在本国时不曾推求到这个结论许是我自己的蔽塞。从历史的光亮里回看再下案语,这正是该得意想到的。但既然侧重经济的叫嚣,如我说过辩护鲍雪微几与反对的一致的坚持这一点,许曾经淆惑别人的观察,正如我自己的确受着影响,我不得不写下我这来的出于意料而且特强的印象,就是在俄国最显著的事实是一个革命,从它所释放出来的人的权力是不曾有过先例的,因此它的重要不仅是在俄国本身,而是有关于全世界的。

(原载:民国十八年三月十日《新月》第二卷第一号)

蜿蜒:一只小鼠(Arabesque:amouse)

徐志摩 译

A.E.Coppard 著

在一路都是崇高的买卖与礼拜的建筑的大街上有一所高而窄的屋子夹砌在一家咖啡厂与一家鞋匠铺的中间。这屋子有四层逼陡阴沉生回音的楼梯,在顶层上,一间满闻着阴干苹果与小耗子味儿的屋子里有一个中年男子坐着念俄国小说,直念得他自以为是发疯了的。时间是不早了,户外的夜是又黑又冻,下面的走道上是杳无人迹,昏沉得不可辨认,这时候他合上了他的书,在无焰但还亮着的炉火前木然的坐着。他觉得他是疲倦了的,但他还不能安息。他瞪眼望着板壁上的一幅画,直望得他想哭,画是Utamaro的一张彩印,一个吃奶的孩子窝紧着他妈的胸膛,她坐位的后背挂着一架黑镶边的镜子。这是极圣洁与装饰的一幅画,虽则它那人体的画法是古怪的。那人尽着望,心里转着念头虽则眼里空空的不见什么,直到那煤气火的嗤响听得他发恨。他站了起来,关灭了火,坐在暗屋里想借安逸的炉温来静定他的心。他正想开始和自己谈话的时候,一个小耗子从相近壁炉脚板的一个小洞里爬了出来,急咻咻的跑进了炉圈里去。那人素来就嫌恶这些阴恻恻的夜晚的东西,但这一个耗子是小巧机灵得动人,它的小神儿怪得好玩,所以他轻轻的把他自己的脚从炉圈上移开,简直颇有兴味的坐着看它。那耗子沿着炉圈的阴影里挪着,到了炉边,坐对着光亮,用它的前爪摩着它的脑袋,耳朵与稀小的肚子,倒像它是在这暖气里洗澡,这时候忽然飞快的,炉火萎了,一块煤烬掉了下来,惊得那耗子一霎眼遁回了它的巢穴里去。

那人把身子靠前向着炉架,他的手放上一只“袋灯”。转上了光,他打开了火炉旁边一个柜子的门。一个柜格子里放着一个钩着干酪的小捕鼠器,用一个铁丝弹簧做的,它一下来就铡破不防备的不留心的小耗子的背。

“下流!这样下流,”他想,“利用活东西的饿来毁它。”

他一把抓起了那架空器像是要把它掷了火里去。

“得,我还不如让它留着吧!这地方耗子实在闹得太厉害了。”他还有点儿踌躇。“我希望那小东西别过去把自个儿的小性命弄丢了。”他顶小心的把那机关又给放了回去,关上了柜的门,又坐了下来,灭糊了灯。

关于这样事情世界上还能有第二个人有他那样的怪僻气与无主意!就是他的妈,多能干多美的妈,就是她也曾笑话他的孩子气的惊慌。他记起怎样在他做孩子时候有一次,他的约新妹生了不多几天,一家要好的邻居给他“晚饭用”的一捆扎住脚的死百灵鸟送他回家。那些雀儿的可怜的死样难过得他眼泪直冒:他啼着一路奔回家,直跑到厨房里,这儿他发见了正在进行中的异事。天已是昏暗了,娘在炉火跟前跪着。

“妈!”他轻轻的叫。

她望着他的泪脸。

“为什么了。斐理?”她问,也笑他的惊奇。

“妈!你做什么了?”

她的胸衣是敞开了的,她正挤着她的奶,长而细的奶流对着火里直冲,嗤嗤的响着。

“断你小妹妹的奶,”他妈笑着说。她捧着他的讶异的脸,紧贴着她的胸膛的柔和的温暖,这一来他全忘了他的死雀子。

“妈,我给你来,”他叫,这一动手他发见了他妈的胸口里的心的跳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