遥祭赵家城(第6/7页)

一个容不得奇男子伟丈夫的时代,必然是一个小人泛滥、鼠窃狗偷盛行的时代。岳飞被杀后,有一个岳州知州为了拍秦桧的马屁,居然上奏朝廷称:臣所知之州耻与逆臣同姓,乞改岳州为纯州,使州为纯忠之州,臣为纯忠之臣。这个马屁拍得很及时,朝廷当然准奏,于是岳州改名为纯州,相应地岳州名胜岳阳楼也改名为纯阳楼。这个打小报告的知州本是个无耻之徒,就不需去说他了,连他的名字我也懒得去查对。但作为江南三大名楼之一的岳阳楼却因此蒙受了奇耻大辱,实在令人愤慨。前些时看到一本关于岳阳楼的出版物,洋洋十万余言,详细论及岳阳楼的历代沧桑,却没有提到以上这一段秽闻。我想,这大概不是作者的疏漏,而是一种深挚执著的情感使然。是的,岳阳楼,这座风姿绰约的巴陵胜迹,这座凝聚着多少迁客骚人的足迹和多少文化大师辛酸缱绻的巍巍丰碑,这座以范仲淹的“忧乐”胸怀而名世,折射着浓烈的理性精神和人格光辉的文化瑰宝,怎么能容忍这样粗暴的玷污呢?那么就让笔下“疏漏”,永远永远地把这段耻辱埋在历史的底层吧。

宋王朝没有能走出一名真正的军事家,却走出了秦桧这样第一流的汉奸。

秦桧的罪恶不在于主和,主和者未必卖国,主战者也未必就名垂青史。事实上,对于绍兴年间的宋金和议,史学界是一直有争议的,肯定和议者也不乏其人,其中甚至有一些相当响亮的名字,例如朱熹、钱大昕、赵翼、胡适等。从浅层意义上说,战与和只是一个对敌策略问题,完全可以放到桌面上来辩论。倘若能这样做,那么秦桧也就不成其为中国历史上的秦桧了。敢不敢光明正大地把自己的观点写在旗帜上,是政治家和政客的分野所在。辩论是一种政治艺术(军事家在战场上用刀剑辩论),在这里,艺术水平的高低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敢不敢使用这种艺术。一切政客都是与艺术无缘的,他们只有伎俩,而且只算得上是袖珍伎俩。秦桧对中国文化的唯一贡献,在于他创造了一个奇特的新词:莫须有。这个词从文法上是解释不通的,若仔细体味,则不难感受到其中的那股含混、暧昧、诡谲、机巧,以及流里流气、挤眉弄眼的小人气息;也不难感受其中的蛮横和凶残,完全是一种心地险恶而又不负责任的市井无赖的腔调,而所有这些,恰恰构成了一代巨奸的人格特征。他们擅长的是幕后的小动作,是躲在阴暗角落里的揣摩和窥测,在这方面,他们是当之无愧的行家。宋人笔记中记载了一段有关秦桧的故事,看后真令人不寒而栗:

秦桧的私人办事密室“一德阁”落成之日,广州守臣送来一卷地毯,大小尺寸竟分毫不差。这个地方官可算是马屁拍到家了,但后来的结果却不大妙。秦桧的思维逻辑是:他既然能如此精确地刺探到自己密室的尺寸,也就有本事刺探到自己的其他秘密,可见是个危险分子。没过多久,此人就被秦桧整掉了。

一个小政客的功夫毕竟还欠火候,在一个大政客面前触了霉头,当是咎由自取。但这些人的心机之阴暗幽深,相信不仅会让善良的人们惊栗,也不仅会受到政治学家和社会学家的关注,而且还会成为心理学家们感兴趣的材料。

秦桧弄权二十余年,死后赠“申王”,谥“忠献”,但这些大红大紫的荣誉称号后人记得的不多,因为赵构死后,很快就被追夺了。倒是一位秦氏后裔在岳坟前题的一副对联相当流传,他是这样写的:

人从宋后羞言桧

我到坟前愧姓秦

之所以“愧姓秦”,大抵是一种道德自我谴责吧?这样的历史反思还是真诚的,但也不能排除株连的因素,由于秦桧作恶太多,名声太臭,致使后世诸多姓秦的读书人进仕无门。这样,终于有一位秦氏后裔站出来辩冤,这是在一次朝廷组织的殿试中,皇上问一个姓秦的进士道:“你是南秦还是北秦?”言下之意,北秦距秦桧的祖籍江宁较远,而南秦则必定是秦桧的后代,不可重用。那位姓秦的进士自然猜到了皇上的心思,当下答道:“别管南秦与北秦,一朝天子一朝臣。历代忠奸相应出,如今淮河也姓秦。”皇上听了,解颐一笑,遂开恩点了他一个状元郎。

这位进士的对答看似强词夺理,其实是对“秦桧现象”在更深层次上的反思。什么叫“相应出”?宋朝出了秦桧,自然有出秦桧的文化背景和社会基础,特别是赵构这样的“一朝天子”罪无可宥。如果这样看,那么这位秦某人就不仅是在为自己的姓氏辩解,而且是很有一点历史眼光的了。

上面的故事发生在明代洪武年间,因此,当这位进士在金殿上为秦氏辩解时,在福建漳州府,御史朱鉴大抵正在为审理那件同姓近族通婚案而查阅被告的家谱。这种巧合很有意思,宋王朝已经灭亡一百多年了,奸臣秦桧的阴影仍然死死笼罩着他的后辈子孙,而隐居在赵家城的赵氏传人却连自己的老祖宗都已淡忘了,因而闹出了近族通婚、对簿公堂的丑闻,到头来,还得要这个朱御史来为他们验明正身。一个多世纪的风雨漫漶了原先的血统意识,世道沧桑早已把他们推入了社会底层的生存竞争,市声攘攘、人海茫茫,谁能想象,那石板街上布衣草鞋的引车卖浆者,那屋檐下和顾客锱铢必较的小店掌柜,那织机旁茧花满手的白发老妪,竟是当初大宋王朝的金枝玉叶呢?生命的适应力真令人喟叹。

这一脉天潢贵胄就这样默默无闻地消溶在寻常生态之中,他们中间似乎没有走出什么像样的人物。这是很正常的。同是王室后裔,他们中间不可能走出赵孟,因为赵若和没有那种清朗安闲的心境和气质。赵孟祖上世代赐第吴兴,作为外封的亲王,一般来说在政治上是无所谓沉浮的,他们既没有向上爬的野心,也不必担心官场的倾轧排挤,有如一泓安恬宁静的秋水,那色调有点凄清,也有点百无聊赖,是闲云野鹤的世界。在这里,他们只能寄情于文学艺术,这是一种闲适中的追求,更确切地说是一种“玩”。真正的大家并非产生于培养,而是“玩”出来的,例如曹雪芹,例如马拉多纳。培养只能收获技法和规则之类,这些东西的总和称之为匠气;而“玩”出来的则是个性和神韵。赵孟就是在这种环境中“玩”出来的大家。按理说,赵若和的身世本该和这差不多的,但他不幸多了一段作为“第三梯队”的历史。对于某些人来说,政治是一种相当危险的诱惑,一旦身入其中,便有如贞女之陷入娼门,明丽纯真既不可寻,只落得一股骚情和总想作阔太太的单相思。我这里所说的“某些人”,是指不具备政治素质和才能的人,至于政治家则是另一回事,他们会如鱼得水,从中获取癫狂的快感和美境。即使失败了,也能处之泰然,相当投入地玩点别的什么。例如英国前首相、保守党领袖希思下台后,又操起了交响乐团的指挥棒,潇洒至极!“某些人”则不行,对于政治,他们既拿不起,又放不下,留下的只有缠绵不绝的憧憬、躁动、失落和凄惶,再也找不到一块精神的栖息地。当然,赵孟后来也介入了政治,但那时他在艺术上已成大器,而且从他能够“荣际五朝”来看,他也确有政治才能。在这两方面,赵若和都缺乏底气。那么,他就只能呆在漳州附近的那座小城堡里,庸庸碌碌地终了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