带着灵魂去流浪(第13/14页)

生活条件的好转让张乐平的创作激情变得一发不可收:《三毛学雷锋》、《三毛爱科学》、《三毛与体育》、《三毛学法》等相继问世,新时代的阳光,给了三毛新生。

但是,令张乐平怎么也没想到的是,以“三毛”为笔名而著称的台湾女作家三毛,于1989年4月5日,跨越海峡来“认父亲”。张乐平经常风趣地说:“没有想到画三毛会‘画’出个女儿来。”

1988年6月20日,三毛找到在湖南《长沙日报》工作的外甥女袁志群,给《三毛流浪记》的作者、著名老漫画家张乐平带去了一封信。八十多岁的张乐平先生,当时正因为患有帕金森综合症,住在上海东海医院疗养。收到三毛这封意外的来信,便口述了一封回信,还用病得颤巍巍的手,一笔一歇,艰难地画了一幅三毛像,赠给三毛。

双方的通信开始变得频繁起来。到了第三封信的时候,三毛已经开始称张乐平为“爸爸”,并说:

“三毛不认三毛的爸爸,认谁做爸爸?”

随信,三毛还附了一张照片,背面写着:

“你的另一个货真价实的女儿。”

张乐平很感动,那时的他逢人便说:

“能在晚年认上这个么‘女儿’,应该是我一生中的一件快事了。我多子女,四男三女,正好排成七个音符。这一回,三毛再排上去,是个‘i’,是我家的‘女高音’。”

1989年4月5日,三毛和张乐平在香港工作的四儿子张慰军,同机到达了薄暮中的上海虹桥机场。上了车,直驶徐家汇五原路的张乐平家。

老画家张乐平拄着拐杖,站在家门前,抱病在寒风中迎接。三毛一进弄堂门口,就抱住张乐平,泣不成声地喊:“爹爹,我回来了……”

三毛送给“爸爸”的礼物,是她的新作《我的宝贝》。张乐平送给三毛的礼物,则是她来信中要的一套涤卡中山装。三毛很喜欢这种在大陆已经过了时的服装。她到哪里也不会忘记,收藏“三毛味”的东西。她在张家,住了三天。短短三日,她和张家结下了很深的感情,她对记者说:

“我原来一直有一点困惑,为什么一个姓陈,一个姓张,完全不相干的两个人,又隔了四十年的沧桑,竟会这样接近和沟通。现在我明白了。我和爸爸在艺术精神与人生态度、品味上有许多相似之处,所以才能相知相亲,不仅能成父女,还是朋友、知己。有这样的爸爸,这样的家庭,我感到幸福。”

张乐平对这个漫画结缘的女儿,也颇感投缘:

“她的性格、脾气、爱好像谁呢?看她那多情、乐观、倔强、好胜、豪爽而又有正义感、有时又显出几分孩子气,这倒真是我笔下的三毛。”

三天后,父女道别,张乐平嘱咐三毛:

“世事艰险,你要保重!女儿离开了父母,就靠自己了。”

三毛听罢,潸然泪下。

三毛第三次大陆之行,把最后一战选在了上海,她要去看望她的“爸爸”。到达上海的那天,正好是1990年的中秋节,三毛与“爸爸”张乐平一家团聚,那也是三毛一生当中最后一个中秋节。那一夜,黄埔江上的明月,格外圆。三毛就像张家的女儿一样。一进门,张乐平的夫人正在午睡,她很亲热地将“妈妈”吻醒,然后一同去医院看望张乐平。到医院后,三毛将“爸爸”轻轻扶上轮椅,将他推回家一起过中秋节。

沾有拉丁人热情的三毛,打破了张家一向的宁静。她的嘴闲不住,谈上海毛线便宜,谈台湾名人秘史,谈拍电影《滚滚红尘》,谈骗子冒“三毛”之名骗钱……还展出一路购买的东西大献其宝。张乐平老俩口一脸乐呵,他们喜欢这个热热闹闹的女儿,一家人其乐融融,三毛俨如他们的亲生女儿,不时开点乐天的玩笑。张乐平心情高兴,病情也有了大大的好转。于是他便又提笔画画,画着,老人的鼻涕拖了出来,三毛赶紧过来给他擦,儿子张慰军觉得此景很妙,端出照相机要抢拍,可惜鼻涕已经擦完。三毛便一本正经地轻轻拍打着“爸爸”说:“您就再拖两条吧!”

张乐平是位幽默大师,和这位幽默的女儿在一起,他的兴致很高,为了能够和女儿多相处几日,张乐平拒绝回医院,并且还大开酒戒,喝起了“花雕”。圆夜一过,三毛和张乐平一家告别,准备启程返回台北。他们相约,女儿明年春节再来,张家老小送她出门,一遍遍叮嘱:“说好明年再来,不要忘记。”

三毛含着眼泪,答应了。然而,几个月后,传来三毛在台北自杀的消息。她不能来赴约了。

不得不承认,这段海峡两岸的“父女”之情,给张乐平的晚年生活带来了莫大的快乐。在1990年的父亲节,三毛为了能和张乐平通话,一连四十八个小时坐在电话机旁,每隔十五秒钟就拨一次,最后把电话机都拨坏了,但还是没能通上话。后来张乐平收到她的来信,在“亲爱的爸爸”字样上,三毛特地用笔勾勒了一颗红心,并请病中的他“对抗病苦”,用顽强的毅力去迎接病魔的挑战。

1月4日下午,张乐平的夫人冯雏音,得到了三毛的死讯。她忍住悲痛,没有把消息告诉病中的老伴。几日后,冯雏音对老伴说,三毛已逝。话没说完,这位白发老人,便抑制不住失声痛哭。张乐平用颤抖的手,缓缓摘下老花眼镜,老泪盈眶。饱经磨难的三毛之父,哀伤地写下了痛别的文字:

我现在的悲痛很难用语言来表达。这些天来,我一直陷于神思恍惚、欲哭无泪的状态。才华横溢、感情丰富的三毛走了,这对于我全家是个难以承受的打击,我老伴几乎哭了整整一夜,她不住地追问消息是否确实,为的是想捏住仅存的一线希望。

次日清晨,我坐在阳光底下,脑中不住闪现我们父女俩昔日共享天伦之乐的那段美好时光,内心却是一片冰凉。我支撑起虚弱的身子,用无力而又颤抖不住的手极慢地一笔一划,写下‘痛哉平儿’,可这也无助于减轻我的悲哀。

今天,一位三毛的热心读者送来两盒录音带,屋中又传出三毛热情洋溢的声音,我与老伴细细品味,心中又是一阵阵的隐痛。两年前,她首次与我会面,并在家小住五天,临行时,她隔着车窗向我招手,我流下了惜别的泪水;去年那次,我们在医院分别,高兴地相约今年的春节再聚,从那天起,我便开始了急切的等候,谁知这短暂的一刻竟成永诀!

儿子把三毛的信件一一拿出整理,这一封封感情浓烈的书简,我每一封都至少读过三五遍。此时此刻,睹物思人,我多想再摸一摸、再看一看、再读一读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