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篇 生死场(第15/24页)

八 蚊虫繁忙着

她的女儿来了!王婆的女儿来了!

王婆能够拿着鱼竿坐在河沿钓鱼了!她脸上的纹褶没有什么增多或减少。这证明她依然没有什么变动,她还必须活下去。

晚间河边蛙声震耳。蚊子从河边的草丛出发,嗡声喧闹的阵伍,迷漫着每个家庭。日间太阳也炎热起来!太阳烧上人们的皮肤,夏天,田庄上人们怨恨太阳和怨恨一个恶毒的暴力者一般。全个田间,一个大火球在那里滚转。

但是王婆永久欢迎夏天。因为夏天有肥绿的叶子,肥的园林,更有夏夜会唤起王婆诗意的心田,她该开始向着夏夜述说故事。今夏她什么也不说了!她偎在窗下和睡了似的,对向幽邃的天空。

蛙鸣振碎人人的寂寞;蚊虫骚扰着不能停息。

这相同平常的六月,这又是去年割麦的时节。王婆家今年没种麦田。她更忧伤而悄默了!当举着钓竿经过作浪的麦田时,她把竿头的绳线缭绕起来,她仰了头,望着高空,就这样睬也不睬地经过麦田。

王婆的性情更恶劣了!她又酗酒起来。她每天钓鱼。全家人的衣服她不补洗,她只每夜烧鱼,吃酒,吃得醉疯疯的,满院、满屋地旋走;她渐渐要到树林里去旋走。

有时在酒杯中她想起从前的丈夫;她痛心看见来在身边孤独的女儿,总之在喝酒以后她更爱烦想。

现在她近于可笑,和石块一般沉在院心,夜里她习惯于院中睡觉。

在院中睡觉被蚊虫迷绕着,正象蚂蚁群拖着已腐的苍蝇。她是再也没有心情了吧!再也没有心情生活!

王婆被蚊虫所食,满脸起着云片,皮肤肿起来。

王婆在酒杯中也回想着女儿初来的那天,女儿横在王婆怀中:

“妈呀!我想你是死了!你的嘴吐着白沫,你的手指都凉了呀!……哥哥死了,妈妈也死了,让我到哪里去讨饭吃呀!……他们把我赶出时,带来的包袱都忘下啦,我哭……哭昏啦……妈妈,他们坏心肠,他们不叫我多看你一刻……”

后来孩子从妈妈怀中站起来时,她说出更有意义的话:

“我恨死他们了!若是哥哥活着,我一定告诉哥哥把他们打死。”

最后,那个女孩拭干眼泪说:

“我必定要象哥哥,……”

说完她咬一下嘴唇。

王婆思想着女孩怎么会这样烈性呢?或者是个中用的孩子?

王婆忽然停止酗酒,她每夜,开始在林中教训女儿,在静的林里,她严峻的说:

“要报仇。要为哥哥报仇,谁杀死你的哥哥?”

女孩子想:“官项杀死哥哥的。”她又听妈妈说:

“谁杀死哥哥,你要杀死谁,……”

女孩想过十几天以后,她向妈妈踟蹰着:

“是谁杀死哥哥?妈妈明天领我去进城,找到那个仇人,等后来什么时候遇见他我好杀死他。”

孩子说了孩子话,使妈妈笑了!使妈妈心痛。

王婆同赵三吵架的那天晚上,南河的河水涨出了河床。南河沿嚷着:

“涨大水啦!涨大水啦!”

人们来往在河边,赵三在家里也嚷着:

“你快叫她走,她不是我家的孩子,你的崽子我不招留。快——”

第二天家家的麦子送上麦场。第一场割麦,人们要吃一顿酒来庆祝。赵三第一年不种麦,他家是静悄悄的。有人来请他,他坐到别人欢说着的酒桌前,看见别人欢说,看见别人收麦,他红色的大手在人前窘迫着了!不住地胡乱地扭搅,可是没有人注意他,种麦人和种麦人彼此谈说。

河水落了,却带来众多的蚊虫。夜里蛤蟆的叫声,好象被蚊子的嗡嗡声压住似的。日间蚊群也是忙着飞。只有赵三非常哑默。

九 传染病

乱坟岗子,死尸狼藉在那里。无人掩埋,野狗活跃在尸群里。

太阳血一般昏红;从朝至暮蚊虫混同着蒙雾充塞天空。高粱、玉米和一切菜类被人丢弃在田圃,每个家庭是病的家庭,是将要绝灭的家庭。

全村静悄了。植物也没有风摇动它们。一切沉浸在雾中。

赵三坐在南地端出卖五把新镰刀。那是组织“镰刀会”时剩下的。他正看着那伤心的遗留物,村中的老太太来问他:

“我说……天象,这是什么天象?要天崩地陷了。老天爷叫人全死吗?嗳……”

老太婆离去赵三,曲背立即消失在雾中,她的语声也象隔远了似的:

“天要灭人呀!……老天早该灭人啦!人世尽是强盗、打仗、杀害,这是人自己招的罪……”

渐渐远了!远处听见一个驴子在号叫,驴子号叫在山坡吗?驴子号叫在河沟吗?

什么也看不见,只能听闻:那是,二里半的女人作嘎的不愉悦的声音来近赵三。赵三为着镰刀所烦恼,他坐在雾中,他用烦恼的心思在妒恨镰刀,他想:

“青牛是卖掉了!麦田没能种起来。”

那个婆子向他说话,但他没有注意到。那个婆子被脚下的土块跌倒,她起来时慌张着,在雾层中看不清她怎样张皇。她的音波织起了网状的波纹,和老大的蚊音一般:

“三哥,还坐在这里?家怕是有‘鬼子’来了,就连小孩子,‘鬼子’也要给打针,你看我把孩子抱出来,就是孩子病死也甘心,打针可不甘心。”

麻面婆离开赵三去了!抱着她未死的、连哭也不会哭的孩子沉没在雾中。

太阳变成暗红的放大而无光的圆轮,当在人头。昏茫的村庄埋着天然灾难的种子,渐渐种子在滋生。

传染病和放大的太阳一般勃发起来,茂盛起来!

赵三踏着死蛤蟆走路;人们抬着棺材在他身边暂时现露而滑过去!一个歪斜面孔的小脚女人跟在后面,她小小的声音哭着。

又听到驴子叫,不一会驴子闪过去,背上驼着一个重病的老人。

西洋人,人们叫他“洋鬼子”,身穿白外套,第二天雾退时,白衣女人来到赵三的窗外,她嘴上挂着白囊,说起难懂的中国话:

“你的,病人的有?我的治病好,来。快快的。”

那个老的胖一些的,动一动胡子,眼睛胖得和猪眼一般,把头探着窗子望。

赵三着慌说没有病人,可是终于给平儿打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