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篇 呼兰河传(第21/25页)

接过粘糕来,我正想拿着走的时候,一回头,看见了冯歪嘴子的那张小炕上挂着一张布帘。

我想这是做什么,我跑过去看一看。

我伸手就掀开布帘了,往里边一看,呀!里边还有一个小孩呢!

我转身就往家跑,跑到家里就跟祖父讲,说那冯歪嘴子的炕上不知谁家的女人睡在那里,女人的被窝里边还有一个小孩,那小孩还露着小头顶呢,那小孩头还是通红的呢!

祖父听了一会觉得纳闷,就说让我快吃粘糕罢,一会冷了,不好吃了。

可是我哪里吃得下去。觉得这事情真好玩,那磨房里边,不单有一个小驴,还有一个小孩呢。

这一天早晨闹得粘糕我也没有吃,又戴起皮帽子来,跑去看了一次。

这一次,冯歪嘴子不在屋里,不知他到哪里去了,粘糕大概也没有去卖,推粘糕的车子还在磨盘的旁边扔着。

我一开门进去,风就把那些挂着的白布帘吹开了,那女人仍旧躺着不动,那小孩也一声不哭,我往屋子的四边观查一下,屋子的边处没有什么变动,只是磨盘上放着一个黄铜盆,铜盆里泡着一块破布,盆里的水已经结冰了,其余的没有什么变动。

小驴一到冬天就住在磨房的屋里,那小驴还是照旧的站在那里,并且还是安安敦敦地和每天一样地麻搭着眼睛。其余的磨房里的风车子、罗柜、磨盘,都是照旧地在那里呆着,就是墙根下的那些耗子也出来和往日一样地乱跑,耗子一边跑着还一边吱吱喳喳地叫着。

我看了一会,看不出所以然来,觉得十分无趣。正想转身出来的时候,被我发现了一个瓦盆,就在炕沿上已经像小冰山似的冻得鼓鼓的了。于是我想起这屋的冷来了,立刻觉得要打寒颤,冷得不能站脚了。我一细看那扇通到后园去的窗子也通着大洞,瓦房的房盖也透着青天。

我开门就跑了,一跑到家里,家里的火炉正烧得通红,一进门就热气扑脸。

我正想要问祖父,那磨房里是谁家的小孩。这时冯歪嘴子从外边来了。

戴着他的四耳帽子,他未曾说话先笑一笑的样子,一看就是冯歪嘴子。

他进了屋来,他坐在祖父旁边的太师椅上,那太师椅垫着红毛哔叽的厚垫子。

冯歪嘴子坐在那里,似乎有话说不出来。右手不住地摸擦着椅垫子,左手不住地拉着他的左耳朵。他未曾说话先笑的样子,笑了好几阵也没说出话来。

我们家里的火炉太热,把他的脸烤得通红的了。他说:

“老太爷,我摊了点事。……”

祖父就问他摊了什么事呢?

冯歪嘴子坐在太师椅上扭扭歪歪的,摘下他那狗皮帽子来,手里玩弄着那皮帽子。未曾说话他先笑了,笑了好一阵工夫,他才说出一句话来:

“我成了家啦。”

说着冯歪嘴子的眼睛就流出眼泪来,他说:

“请老太爷帮帮忙,现下她们就在磨房里呢!她们没有地方住。”

我听到了这里,就赶快抢住了,向祖父说:

“爷爷,那磨房里冷呵!炕沿上的瓦盆都冻裂了。”

祖父往一边推着我,似乎他在思索的样子。我又说:

“那炕上还睡着一个小孩呢!”

祖父答应了让他搬到磨房南头那个装草的房子里去暂住。

冯歪嘴子一听,连忙就站起来了,说:

“道谢,道谢。”

一边说着,他的眼睛又一边来了眼泪,而后戴起狗皮帽子来,眼泪汪汪的就走了。

冯歪嘴子刚一走出屋去,祖父回头就跟我说:

“你这孩子当人面不好多说话的。”

我那时也不过六七岁,不懂这是什么意思,我问着祖父:

“为什么不准说,为什么不准说?”

祖父说:

“你没看冯歪嘴子的眼泪都要掉下来了吗?冯歪嘴子难为情了。”

我想可有什么难为情的,我不明白。

晌午,冯歪嘴子那磨房里就吵起来了。

冯歪嘴子一声不响地站在磨盘的旁边,他的掌柜的拿着烟袋在他的眼前骂着,掌柜的太太一边骂着,一边拍着风车子,她说:

“破了风水了,我这碾磨房,岂是你那不干不净的野老婆住的地方!”

“青龙白虎也是女人可以冲的吗!”

“冯歪嘴子,从此我不发财,我就跟你算帐;你是什么东西,你还算个人吗?你没有脸,你若有脸你还能把个野老婆弄到大面上来,弄到人的眼皮下边来……你赶快给我滚蛋……”

冯歪嘴子说:

“我就要叫她们搬的,就搬……”

掌柜的太太说:

“叫她们搬,她们是什么东西,我不知道。我是叫你滚蛋的,你可把人糟蹋苦了………

说着,她往炕上一看:

“唉呀!面口袋也是你那野老婆盖得的!赶快给我拿下来。我说冯歪嘴子,你可把我糟蹋苦了。你可把我糟蹋苦了。”

那个刚生下来的小孩是盖着盛面口袋在睡觉的,一齐盖着四五张,厚敦敦的压着小脸。

掌柜的太太在旁边喊着:

“给我拿下来,快给我拿下来!”

冯歪嘴子过去把面口袋拿下来了,立刻就露出孩子通红的小手来,而且那小手还伸伸缩缩地摇动着,摇动了几下就哭起来了。

那孩子一哭,从孩子的嘴里冒着雪白的白气。

那掌柜的太太把面口袋接到手里说:

“可冻死我了,你赶快搬罢,我可没工夫跟你吵了……”说着开了门缩着肩膀就跑回上屋去了。

王四掌柜的,就是冯歪嘴子的东家,他请祖父到上屋去喝茶。

我们坐在上屋的炕上,一边烤着炭火盆,一边听到磨房里的那小孩的哭声。

祖父问我的手烤暖了没有?我说还没烤暖,祖父说:

“烤暖了,回家罢。”

从王四掌柜的家里出来,我还说要到磨房里去看看。祖父说,没有什么的,要看回家暖过来再看。

磨房里没有寒暑表,我家里是有的。我问祖父:

“爷爷,你说磨房的温度在多少度上?”

祖父说在零度以下。

我问:

“在零度以下多少?”

祖父说:

“没有寒暑表,哪儿知道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