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篇 旷野的呼喊(第6/7页)
“可不是么……人也是这样……个人家的孩子,撒手就跟老子一般高了。”
第七天上,儿子又回来了,这回并不带着野鸡,而带着一条号码:三百八十一号。
陈公公从这一天起可再不说什么“老的完蛋了”这一类话。
有几次儿子刚一放下饭碗,他就说:
“擦擦汗就去吧!”
更可笑的他有的时候还说:
“扒拉扒拉饭粒就去吧!”
这本是对三岁五岁的小孩子说的,因为不大会用筷子,弄了满嘴的饭粒的缘故。
别人若问他:
“你儿子呢?”
他就说:
“人家修铁道去啦……”
他的儿子修了铁道,他自己就像在修着铁道一样。是凡来到他家的:卖豆腐的,卖馒头的,收买猪毛的,收买碎铜烂铁的,就连走在前村子边上的不知道哪个村子的小猪倌有一天问他:
“大叔,你儿子听说修了铁道吗?”
陈公公一听,立刻向小猪倌摆着手。
“你站住……你停一下……你等一等,你别忙,你好好听着!人家修了铁道啦……是真的。连号单都有:三百八十一。”
他本来打算还要说,有许多事情必得见人就说,而且要说就说得详细。关于儿子修铁道这件事情,是属于见人就说而要说得详细这一种的。他想要说给小猪倌的,正像他要说给早晨担着担子来到他门口收买碎铜烂铁那个一只眼的一样多。可是小猪倌走过去了,手里打着个小破鞭子。陈公公心里不大愉快。他顺口说了一句:
“你看你那鞭子吧,没有了鞭梢,你还打呢!”
走了好远了,陈公公才听明白,放猪的那孩子唱的正是他在修着铁道的儿子的号码“三百八十一”。
陈公公是一个和善的人,对于一个孩子他不会多生气。不过他觉得孩子终归是孩子。不长成大人,能懂得什么呢?他说给那收买碎铜烂铁的,说给卖豆腐的,他们都好好听着,而且问来问去。他们真是关于铁道的一点常识也没有。陈公公也和那卖豆腐的差不多,等他一问到连陈公公也不大晓得的地方,陈公公就笑起来,用手拨下一棵前些日子被大风吹散下来的房檐的草梢:
“哪儿知道呢!等修铁道的回来讲给咱们听吧!”
比方那卖豆腐的问:
“我说那火车就在铁道上,一天走了千八百里也不停下来喘一口气!真是了不得呀……陈大叔,你说,也就不喘一口气?”
陈公公就大笑着说:
“等修铁道的回来再说吧!”
这问的多么详细呀!多么难以回答呀!因为陈公公也是连火车见也没见过。但是越问得详细,陈公公就越喜欢,他的道理是:
“人非长成人不可,不成人……小孩子有什么用……小孩子一切没有计算!”于是陈公公觉得自己的儿子幸好已经二十多岁;不然,就好比这修铁道的事情吧,若不是他自己有主意,若不是他自己偷着跑去的,这样的事情,一天五角多钱,怎么能有他的份呢?
陈公公也不一定怎样爱钱,只要儿子没有加入义勇军,他就放心了。不但没有加入义勇军反而拿钱回来,几次他一看到儿子放在他手里的崭新的纸票,他立刻想到三百八十一号。再一想,又一定想到那天大风停了的晚上,儿子背回来的那一对野鸡。再一想,就是儿子会偷着跑出去,这是多么有主意的事呵。这孩子从小没有离开过他的爹妈。可是这下子他跑了,虽然说是跑的把人吓一跳。可到底跑得对。没有出过门的孩子,就像没有出过飞的麻雀,没有出过洞的小耗子。等一出来啦,飞得比大雀还快。
到四月十八,陈姑妈在庙会上所烧的香比哪一年烧的都多。娘娘庙烧了三大子线香,老爷庙也是三大子线香。同时买了些毫无用处的只是看着玩的一些东西。她竟买起假脸来,这是多少年没有买过的啦!她屈着手指一算,已经是十八九年了。儿子四岁那年她给他买过一次。以后再没买过。
陈姑妈从儿子修了铁道以后,表面上没有什么改变,她并不和陈公公一样,好像这小房已经装不下他似的,见人就告诉儿子修了铁道。她刚刚相反,一句话也不说,只是围绕着她的又多了些东西。在柴栏子旁边除了鸡架,又多了个猪栏子,里面养着一对小黑猪。陈姑妈什么都喜欢一对,就因为现在养的小花狗只有一个而没有一对的那件事,使她一休息下来,小狗一在她的腿上擦着时,她就说:
“可惜这小花狗就不能再讨到一个。一对也有个伴呵!单个总是孤单单的。”
陈姑妈已经买了一个透明的化学品的肥皂盒。买了一把新剪刀,她每次用那剪刀,都忘不了用手摸摸剪刀。她想:这孩子什么都出息了,买东西也会买,是真钢的。六角钱,价钱也好。陈姑妈的东西已经增添了许多,但是那还要不断的增添下去。因为儿子修铁道每天五角多钱。陈姑妈新添的东西,不是儿子给她买的,就是儿子给她钱她自己买的。从心说她是喜欢儿子买给她东西,可是有时当着东西从儿子的手上接过来时,她却说:
“别再买给你妈这个那个的啦……会赚钱可别学着会花钱……”
陈姑妈的梳头镜子也换了。并不是说那个旧的已经扔掉,而是说新的锃亮的已经站在红躺箱上了。陈姑妈一擦箱盖,擦到镜子旁边,她就像发现了一个新的小天地一样。那镜子实在比旧的明亮到不可计算那些倍。
陈公公也说过。
“这镜子简直像个小天河。”
儿子为什么刚一跑出去修铁道,要说谎呢?为什么要说是去打猎呢?关于这个,儿子解释了几回。他说修铁道这事,怕父亲不愿意,他也没有打算久干这事,三天两日的,干干试试。长了,怎么能不告诉父亲呢。可是陈公公放下饭碗说:
“这都不要紧,这都不要紧……到时候了吧?咱们家也没有钟,擦擦汗去吧!”到后来,他对儿子竟催促了起来。
陈公公讨厌的大风又来了,从房顶上,从枯树上来的,从瓜田上来的,从西南大道上来的,而这些都不对,说不定是从哪儿来。浩浩荡荡的,滚滚旋旋的,使一切都吼叫起来,而那些吼叫又淹灭在大风里。大风包括着种种声音,好象大海包括着海星、海草一样。谁能够先看到海星、海草而还没看到大海?谁能够先听到因大风而起的这个那个的吼叫而还没有听到大风?天空好像一张土黄色的大牛皮,被大风鼓着,荡着,撕着,扯着,来回地拉着。从大地卷起来的一切干燥的,拉杂的,零乱的,都向天空扑去,而后再落下来,落到安静的地方,落到可以避风的墙根,落到坑坑凹凹的不平的地方,而添满了那些不平。所以大地在大风里边被洗得干干净净的,平平坦坦的。而天空则完全相反,混沌了,冒烟了,刮黄天了,天地刚好吹倒转了个儿。人站在那里就要把人吹跑,狗跑着就要把狗吹得站住,使向前的不能向前,使向后的不能退后。小猪在栏子里边不愿意哽叫。而它必须哽叫;孩子唤母亲的声音,母亲应该听到,而她必不能听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