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读《五卷书》(第4/5页)

类似的例子举不胜举,现在就不再举了。上面我曾谈到,本书精华之一就是打倒命运。现在又谈到这样多的宿命论,这不是有点矛盾吗?实际上,这矛盾是很容易解释的。这一部书里的故事不是一时一地一人的作品,而且还不知道经过了多少编纂者的加工。因此,在同一部书里,有的地方想打倒命运,有的地方又向命运顶礼膜拜,这是完全可以理解的。

其他的糟粕也还不少。比如第一卷第一七三首诗相信转生。第一卷第一七五首诗把身体看成脏东西的大汇合。这与厌世的佛教思想是有联系的。第三卷第八个故事宣传牺牲,宣传自焚殉夫。第三卷第九十四首诗宣传无原则的慈悲,连虱子、臭虫、螫人的虫子都要保护。好多地方,比如第三卷第九十六、九十七首诗宣传天堂地狱。第二卷第一三五、一三六首诗宣传业的学说。这些东西也是受时代的限制而产生的。

对金钱的赞扬也应该在这里谈一下。第二卷第二个故事讲到一只老鼠,因为窝盖在钱财上面,钱财有热力,老鼠就跳得高。后来钱财被人挖走,它也就跳不高了。这个故事里面有很多赞颂金钱的诗。第四卷第十九首诗说:

只要手中有钱,

没有什么事情办不成;

聪明人必须加倍努力,

为金钱而拼命。

这首诗十分具体、坦白。再引别的诗也没有必要了。在那样的社会里,正如中国从前的说法:“有钱买得鬼上树”,钱受到这样的赞颂,也就是很自然的了。

我们特别应该提一下对女子的诬蔑。在本书里,这样的诬蔑是可以找到不少的。本文具在,我们没有必要再在这里加以引证,加以论述。我们必须指出,这些诬蔑都是十分恶毒的,令人看了觉得又可笑又可气。但是其中也有原因。从母系社会消灭以后,女子就倒了霉,成为男子的附属品。对女子来说,凌辱诬蔑就是家常便饭。在中国是这样,在印度也是这样。作这些诬蔑女子的诗的人,一定都是男人。可能是老百姓,也可能是编纂这本书的文人学士。我现在把这些诗保留在这里,给新中国的青年们留下一面古镜,在这里可以照见旧社会的黑暗。

上面简短地叙述了《五卷书》在世界上传布的情况、对世界文学的影响,也概括地分析了它的精华和糟粕。但是有一个问题,我还没有交代清楚,而这个问题正是大家所最关心的:《五卷书》同中国文学有些什么关系呢?

现在就来谈一谈这个问题。

在过去将近两千年的时间内,我们虽然翻译了大量的印度书籍,但几乎都是佛典。中印两国的佛教僧徒,在翻译书籍方面,有极大的局限性。所谓外道的著作,他们是不大译的。在中国浩如烟海的翻译书籍中,只有极少的几本有关医学、天文学、数学的著作。连最有名的印度两大史诗《摩诃婆罗多》和《罗摩衍那》都没有译过来,更不用说《五卷书》了。国内的几个少数民族,在这一方面,比汉族多做了一些工作。蒙族就翻译了《五卷书》。

汉族过去没有翻译《五卷书》,并不等于说,《五卷书》里面的故事对于中国没有影响。我们上面已经谈到过,《五卷书》里面的寓言和童话基本上是民间创作。《五卷书》的编纂者利用这些故事,来达到自己的目的;印度的各宗教也都利用这些故事来宣传自己的教义。佛教也不能例外。因此,在汉译佛典中就有大量的印度人民创造的寓言和童话。这些故事译过来以后,一方面影响了文人学士;另一方面,也影响了中国民间故事。因此,《五卷书》的故事在中国是可以找得到的。

在汉译佛典里,可以找到不少的《五卷书》里也有的故事。我这里只能举几个例子。《五卷书》第四卷的基干故事是讲的一只猴子和一个海怪。母海怪想吃猴子的心,公海怪就把猴子骗至水中,猴子还是仗了自己的机智救了命。在汉译佛经里,在很多地方都可以找到这个故事,比如《六度集经》三十六,《生经》十,《佛说鳖猕猴经》、《佛本行集经》卷三十一等等。为了参证起见,我把《六度集经》里的那一段抄在这里:

昔者菩萨,无数劫时,兄弟资货,求利养亲。之于异国,令弟以珠现其国王。王睹弟颜华,欣然可之,以女许焉,求珠千万。弟还告兄,兄追之王所。王又睹兄容貌堂堂,言辄圣典,雅相难齐,王重嘉焉,转女许之。女情泆豫。兄心存曰:“婿伯即父,叔妻即子,斯有父子之亲,岂有嫁娶之道乎?斯王处人君之尊,而为禽兽之行。”即引弟退。女登台望日:“吾为魅蛊,食兄肝可乎?”辗转生死,兄为猕猴,女与弟俱为鳖。鳖妻有病,思食猕猴肝。雄行求焉。睹猕猴下饮。鳖曰:“尔尝睹乐乎?”答曰:“未也。”曰:“吾舍有妙乐,尔欲观乎?”日:“然!”鳖日:“尔升吾背,将尔观矣。”升背随焉,半谿,鳌曰:“吾妻思食尔肝,水中何乐之有乎?”猕猴心恧然曰:“夫戒守善之常也。权济难之大矣。”日:“尔不早云。吾以肝悬彼树上。”鳌信而还。猕猴上岸日:“死鳌虫!岂有腹中肝而当悬树者乎?”佛告诸比丘:“兄者即吾身是也。常执贞净,终不犯淫乱。毕宿余殃,堕猕猴中。弟及王女俱受鳌身。雄者调达是,雌者调达妻是。”菩萨执志度无极行持戒如是。

从这里面也可以看出佛教徒怎样利用民间故事达到自己宣传的目的。《六度集经》是中国三国吴康僧会翻译的,可见这个故事在公元3世纪已经传到中国来了。

第一卷第九个故事讲的是,一个婆罗门从枯井中救出了一只老虎、一只猴子、一条蛇和一个人。结果两个野兽、一条蛇都报了恩,而人却恩将仇报,《六度集经》四十九也就是这个故事。

在佛典以外的书籍里,也可以找到印度来的故事,特别是《五卷书》里面有的故事。我也只能在这里举几个例子。

《五卷书》第一卷第八个故事讲的是一个织工装成了毗搜纽的样子,骑着木头制成的金翅鸟飞到王宫里去,跟公主幽会。同样一个故事,用另外一种形式,也出现在中国的《太平广记》二八七里。我也把这个故事抄在下面:

唐并华者,襄阳鼓刀之徒也。尝因游春,醉卧汉水滨。有一老叟叱起,谓曰:“观君之貌,不是徒博耳。我有一斧与君。君但持此造作,必巧妙通神。他日慎勿以女子为累!”华因拜受之。华得此斧后,造飞物即飞,造行物即行。至于上栋下宇,危楼高阁,固不烦余刃。后因游安陆间,止一富人王枚家。枚知华机巧,乃请华临水造一独柱亭。工毕,枚尽出家人以观之。枚有一女,已丧夫而还家,容色殊丽,罕有比伦。既见,深慕之。其夜乃踰垣窃入女之室。其女甚惊。华谓女曰:“不从,我必杀汝。”女荏苒同心焉。其后每至夜,窃入女室中。他日,枚潜知之,即厚以赂遗遣华。华察其意,谓枚曰:“我寄君之家,受君之惠已多矣,而复厚赂我。我异日无以为答。我有一巧妙之事,当作一物以奉君。”枚日:“何物也?我无用,必不敢留。”华日:“我能作木鹤令飞之。或有急,但乘其鹤,即千里之外也。”枚既尝闻,因许之。华即出斧斤以木造成飞鹤一双。唯未成其目,枚怪问之。华日:“必须君斋戒始成之,能飞;若不斋戒,必不飞尔。”枚遂斋戒。其夜华盗其女,俱乘鹤而归襄阳。至曙,枚失女,求之不获。因潜行入襄阳,以事告州牧。州牧密令搜求,果擒华。州牧怒,杖杀之,所乘鹤亦不能自飞。(《出潇湘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