朗汉普顿的周末(第2/4页)

伊娃叹息了一声。书桌下面的蜂蜂一边乱蹭,一边咕哝,直到伊娃光脚搁在他背上安抚着他。

她从来不让自己在原本可以要孩子这件事上想太多,除非喝醉了酒或者激素作祟。可是现在,一个白皮肤长头发的小孩在她脑子里蹦来蹦去,一双小手推着她的眼皮。他长着米克的睫毛、她的鼻子,她在米克的婴儿照里看到的金色卷发、大眼睛。那是一杯用他们的基因调制出来的鸡尾酒,幸福而深情。那是他们的爱情正在呼吸的证据,他身上会有他俩的影子,就像伊娃瞄见南希和乔尔肖似帕特里克和凯特琳,或者她自己也肖似她父母一样。那是一根遗传特性和习惯的纽带,代代相传,徐徐变化,生生不息。

她用手掌揉着眼睛,但那个小孩还在继续跳舞,只不过不在她的视野里面。现在的情况缓缓凝固成现实——已经为时已晚。不仅是再也不会跟米克有孩子,更是不会跟任何人有孩子。她永远也不会知道她的基因万花筒会创造出什么样的人。她已经穷途末路,脱离于整个宇宙,独自飘浮着,父亲的牵绳没有了,母亲的正在慢慢磨损,更没有孩子将她拉向未来。

伊娃胸中的空洞感倍增,她感觉自己好像轻飘飘到能够飞走。过去几个月里,最后几缕亡夫之痛一直笼罩在她心头,如今毫无征兆地一扫而空,只清清楚楚地留下她的余生、她的未来。

我不会有孩子了。她意识到,我不会成为一个母亲了。

伊娃没想到震惊的感觉会是如此粗暴。眼泪顺着她的脸不住地流下来,她用手指侧面笨拙地擦拭着双眼。别哭了,别哭了,然而无济于事。这回的悲痛源自于另一个地方,远不是她的理智所能控制的。

帕特里克有着她永远也得不到的东西,凯特琳也有,米克过去也有。她身边的所有人,好像都加入了一家俱乐部,而她永远也无法跻身其中。

门厅里的时钟敲了九下,她咒骂自己哪天打开日记本不好,偏偏要在今天打开。凯特琳跟乔尔和南希再过一个小时就到了——结果她一直都在坐着看日记,因为亚力克斯·蒙塔古发来了邮件,问他星期一能不能过来讨论一下“一些出现了的问题”。伊娃知道他期待自己已经看了这些日记,而她其实才打开箱子,开始翻看第一本日记,所以她可以告诉他不行,而且还有现成的理由。

伊娃紧紧地捏住她的鼻梁,吸气,呼气。她以前在外面从来不是个怪人,然而她的大学同学现在都当了妈妈,她得知这一点,是因为她跟她们所有人都逐渐失去了联系。有的搬出了伦敦,去找寻更大一些的花园;有的辞掉了工作,为了“重要的那几年”;有的索性直接不再见她,因为她们就那么多时间,更乐意跟其他妈妈们聚会。友善一点的就夸张地表示她们嫉妒她能睡懒觉,能有说走就走的旅行;而伊娃就夸大了她凯莉·布雷萧(3)式的生活,以跟上这场游戏的最后一程——如果她的旧友想说,伊娃的互联网生意就是她的孩子,那感觉还没那么丢脸,毕竟还有人会替她感到遗憾,因为伊娃不像她们,她压根儿就没遇见过一个她爱到想要与之成家的人。

她现在不一样了,如同置身事外,唯有透过厚厚的玻璃往里窥视。

“伊娃,控制住自己。”她低声自语,力道之大,让原本在窗台上守望的蜜蜜跳下来看是怎么回事。蜂蜂从书桌下面钻出来,把小爪子伸到她椅子上,还歪着个脑袋。

伊娃注视着两只巴哥,它们也回望着她。蜂蜂粉色的舌头担忧地垂着,眼睛鼓鼓的,像是在努力用狗狗思维电波传导着爱意。

噢,天呐!她心想,跟谁聊这些,才不会被对方觉得愚蠢至极呢?

当然是安娜。安娜能够理解,因为她也没有孩子。伊娃说过她很讨厌那些政客在发生惨剧过后,以“作为一个家长”之类的话来安慰大众,于是她跟安娜进而触及养儿育女的话题,每每聊起都小心翼翼,不过伊娃体会得到安娜的感受很复杂。安娜的丈夫菲尔跟他的第一任妻子育有三个女儿,他表明了不想再要孩子。这实则在安娜的计划之外,但是跟伊娃一样,这也是她自己做出的选择。她为人母,却又不是个真正的母亲。她以她温柔的方式哀叹过不能要孩子和不想要孩子之间错综复杂的灰色地带。

伊娃把笔记本塞回箱子里,然后去找手机。刚过九点钟,书店肯定开门了,安娜会站在柜台后面,给顾客推销他们没想过自己会需要的诗集。伊娃心想,她们可以下午见面——这样就有借口逃离家中的混乱一个小时了。

但她还没来得及打电话,门铃就响了,两只巴哥的眼光射向门厅,又叫又跳。

是帕特里克。伊娃一面想,一面抹掉眼睛下面的睫毛膏污迹,他这一次到得早一些。很好,他可以给乔尔和南希准备准备东西,自己则可以出去转转,整理一下思绪。

然而站在门口的不是帕特里克,是凯特琳,还有站在她两侧的乔尔和南希。乔尔和凯特琳几乎长得一样,而南希则跟她爸爸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早上好!”凯特琳说,她咧开嘴露齿一笑,神似个生育女神。

伊娃感觉有一只无形的手猛推着她的胸口。“呃,早上好。”她生硬地回应道。

有两件事拨开伊娃混沌的情绪戳中了她:乔尔穿着一件披风,端着一个蛋糕盒;凯特琳的深色头发通常又卷又狂野,就像凯特·布什(4)那样,而今天却很光亮柔顺,还穿着合身的紧身牛仔裤和皮夹克,而不是更常见的干瘪长裙和马丁靴。

这很出乎伊娃的意料。上次来的时候,凯特琳貌似刚到就绷紧了神经,除了乔尔没受束缚的那短短的一段时间之外,她几乎不让两个孩子离开自己的视线。今晚,可能两个孩子即将第一次在别人家过夜,伊娃已经准备好在门口见证一场一把鼻涕一把泪、又长又痛心的道别,结果凯特琳整整早到了一个小时,而且看起来神采飞扬。

“嘿,伊娃!”大家都还没开口,乔尔就抢先说道。他毕恭毕敬地呈上蛋糕盒。“我有一份道歉礼要给你,是一个蛋糕,我希望你喜欢,这是我们做的,上面有糖衣巧克力豆,不过不是橙子味的。”他放低了声音,“南希最喜欢吃这个,仅供将来参考。”

凯特琳用胯部挤了他一下:“是伊娃姑姑,而且不是说好了进去之后再给蛋糕吗?”她给他一个“还有呢”的表情,“还有道歉。”

“我有可能会把蛋糕掉地上啊。”乔尔指出,“我得先把上次的歉道了,以防待会儿我又干了什么事还得说对不起。不过打碎了迈克尔姑父的奖杯,我真的很抱歉。我给你写了一封信,放在盒子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