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故事(第6/9页)
“他爱怎么想就怎么想,人去了不就帮了你的忙?还有什么可磨叽的?”
那一瞬间我觉得我有些理解李瞳为什么选择了她目前的生活。因为在赖皮小子们的世界里,好多东西都是简单明快的,当一个人总是抱着简单明快的心去活,才有可能毫不犹豫地做坏事。我呆呆地看着眼前的穆成,我心里还是清楚我和李瞳是不一样的。李瞳原本就是一个那样的人,而我,我想要逃到那个简单明快的幻象里去,掩耳盗铃地忘记所有不好的事情,觉得只要这样,那幻象就可以保护我。
于是我对穆成说:“那个,我姐她……她最近常常和潘勇他们去打台球。他们南城的人总是在那两个台球厅里的,一个是‘春天’,一个是……”我一边说,一边羞愧地意识到,我又一次叛变了。
“我知道。”穆成打断了我,“‘春天’对面的那个录像厅是我们的人常去的地方。我其实见过她好多次。”
“穆成?”我惊讶地看着他,我知道“春天”对面的那家录像厅,那是李瞳跟我提过很多次的地方,“你现在跟‘东北帮’混到一起去了?”
“你知道得还不少呀,小丫头?”他轻轻地弹了一下我的脑门,他的手指上带着微微的烟草的味道,那颗被抛弃的烟蒂像萤火虫那样飞进了越来越重的夜色里。我似乎已经快要看不清他的脸,可是我没来由地知道,他对我笑了。
南极城的传奇就是在那个夏天结束的。只不过当时,我们谁也没有预料到,南极城很快就要变成天边的最后一丝火烧云了。暑假开始的第一天,外婆像个经验丰富的猎人那样,终于成功地把李瞳堵在了家里。外婆边哭边骂的声音传进小屋里来,一起传进来的,还有李瞳无休无止的沉默。
“你就出去野吧,哪天你真的野出来一个野种你就歇心了,我不求你明年能考上大学,我只求你别整天跟着那群赖皮小子犯贱不行吗?他们是男人,和你不一样。你最终是要嫁人的。就照你这样天天混,——你将来不用孝顺我,你一毕业就到苏联找你爹娘去行不行,不用再回来,我不想看见你,在老毛子的地盘上你想怎么野怎么混都行,反正我眼不见心不烦,你就是别在我眼皮子底下混到杏花岭去,我说得够明白了吧……”
外婆的语言系统里永远存在一些莫名其妙的老名词。比如“苏联”,比如“杏花岭”——其实在今天的龙城,杏花岭不过是个再普通不过的居民区,但是在外婆年轻的时候,那里就是龙城的花街柳巷。每当外婆骂人的时候,嘴里蹦出这些家人以外的人不能理解的词语时,我都替她尴尬,因为她是那么认真并且愤怒,她不知道自己可笑。
伴随着外婆的声音,窗玻璃上时时传来的敲击声也让我胆战心惊,就像在为外婆的演说打节奏。终于我忍不住了,鼓足了勇气打开窗子,灯光一鼓作气地涌到了外面空旷的夜色里。我对满脸不耐烦的潘勇说:“你走吧,我姐今天出不去了。”没等他回答,我就急匆匆地把窗子关上了。
如果李瞳不在我身边,潘勇从来不会对我笑的。这就是潘勇和穆成不同的地方。
外婆终于骂完了,李瞳狠狠地走了进来,坐在床沿上,死死地咬了咬嘴唇。像是发愣那样地瞟着窗口。“我跟他说,你今晚出不去了。”我有些心虚地说,“他,已经走了。”
“要你多管闲事!”她白了我一眼,终于找到了机会撒气。
“我怎么知道外婆会骂多久嘛,我还以为她得接着再骂上一个小时……”我心里突然很委屈:有什么了不起,不就是潘勇吗?不就是四处惹事的南城帮吗,不就是有个总是罩着他的宋凯吗?不就是四处招摇过市欺软怕硬吗?就觉得可以随便欺负我,随便对我呼来喝去的。李瞳你不要小瞧我,我不怕你,我咬牙切齿地想,你以为我永远做不到你能做到的事吗?我现在也不是……我被自己的念头吓住了,因为与此同时,我眼前闪现的居然是穆成的脸。
李瞳的语气还是恨恨的,但是内容已经和我无关。“外婆——哼……”她恶毒地笑笑,但是她充满恶意的微笑真的很美,“装什么正经,说我野,说我贱,她自己强到哪里去了?一把年纪了,还不是去和穆成的爷爷鬼混,整条街上连卖菜的都知道他们俩的事情,也不嫌害臊……”
“姐姐!”我大惊失色地打断她,她又让我害怕了,让我在一瞬间忘记了刚刚积起来的怨气,“你胡说些什么呀!”
“不是说现在。”她毋庸置疑地挥挥手,“算了,跟你说不明白,是我们很小的时候——”就在这个时候她的呼机响了,那是她身上令很多女孩子羡慕的又一个行头,尽管在今天,这玩意儿已经变成了历史的遗物。她拿起来看了一眼,倒抽了一口冷气,她说:“完了。”
我只当她是大惊小怪,因为潘勇隔三岔五地总能碰上些来寻事打架的人,从没见过谁真的完了,往往,这样淋漓酣畅的战斗过后,换来的都是头顶贴着纱布,或者胳膊上缠着绷带的狂欢之夜,庆祝胜利,或者庆祝失败。大排档热气腾腾的,巨大的锅子像是活着那样用力地吐出袅袅白汽,似乎人一高兴也可以跳进去随意地、毫不痛苦地被烹调。叫嚷,疯笑,划拳,路灯惨惨地照至凌晨,隔着醉眼看过去,也会越来越暖和。
可是李瞳轻轻地摇摇头,惊慌地看着我,突然又笑了起来,其实我最佩服的,就是她在一切事情都糟到不能再糟的时候,脸上露出的那种做梦一般、把自己置身事外的微笑。她熟练地打开了窗子,转过脸轻描淡写地说:“是穆成那个杂种养的,他带了东北帮的人,联合了北城赵疯子的人,把潘勇他们堵在南极城了,×的,我就觉得他当时不应该就那么算了的,可是我没想到,居然在这儿等着我。”
我听见“穆成”两个字的同时,也听见了自己轻轻地说:“带上我。”
那一刻我才明白,原来我想得到他。这个因为想复仇所以才成为赖皮小子的穆成。那个属于我的赖皮小子,就是他,不是别人。
就像小的时候,我们知道怎么从后面的一条通道逃脱红旗剧场的电影票一样;如今,我们也知道该怎样通过曾经的、亲切的通道躲开南极城正门口的保安。不管这个建筑物被人们起了怎样的名字,只要你笨拙地从后面翻过墙,再踩着几个沉默的铁皮垃圾桶,就能抵达那个类似古墓的通道。它忠诚得就像是某种历史遗迹。我们俩已经分不清发出急促呼吸的,究竟是我们,还是我们脚下掠过的那道从小看着我们长大的老楼梯。幸运的是,后门没有锁,李瞳用身体用力地撞了一下,它就开了。我们熟练地钻进来,藏在两个巨大的音箱后面,巨大的音乐声像刀子一样直直地戳了进来,我第一次知道,原来声音除了可以塞进人的耳朵里,也可以塞进牙缝、塞进喉咙、塞进眼球、塞进胸腔——我的整个身体成了一个跟着这声巨响震动着的音符。可是我和李瞳还必须待在那儿忍受着,至少要等到一支舞曲完毕,DJ或许要换班的时候,抓个空当,才能顺利地溜下来隐匿于人群中。那支曲子是杰克逊的Dangerous,从那晚起,这支曲子就永远地沉睡在我的身体里,经常光临我或甜美或恐怖的梦境。就算今天,杰克逊的逝去也未能改变它的活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