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第6/7页)
“S先生,我们就是在这样的过程中一天天学会了什么是该做的、什么是不该做的。而您刚才说的就属于不该做的事。佳美先生,您说您在广岛的慰灵碑前听到了声音,那只是希望自己能发挥什么作用的人的一种自我满足的欲求,那并不是现实中存在的声音。”
“我说,阿直。”木村宙太见缝插针地叫了一声。
被叫住的阿直,右臂从肩到手背都刺有黑色几何图形的刺青。这次我们得到临时住宅里的人的善意邀请,轮流去人家家里洗澡时,我听他说那个图案在波利尼西亚代表“英雄的力量”。而木村宙太的整个后背绣着一幅威风凛凛的鲤鱼跃龙门的刺青,是非常精美的日式风格。促使两人不同的思维方式发生激烈碰撞的这个封闭的黑暗空间正在高速地移动,我不由得觉得我们乘坐的好像是在神话中才会出现的、飞越天空的某种神舆。那个把飞身跃起的鱼作为象征刺在后背上的男人,正端坐在这一神舆正中一边清着嗓子一边说话。
“让我说一句可以吗?咳咳,马上就好。我始终都认为,摆着一副‘我是为了你’的面孔对别人表现同情,实际上怎么说好呢,其实就是把他人的不幸作为自己妄想的催化剂,而且还沉浸在自己营造的妄想中,通过镇魂给别人看的方式获得满足,这种人完全是为了自己而利用别人。
“可是,因为这样就从妄想中彻底抽身出来,咳,只去思考那些正在活着的,正在工作的人,难道就没有自我满足的成分吗?当然,我也认为世界上根本就不存在完全没有自我满足成分的正确的事情。说实话这一点还是阿直你教给我的呢。
“当初我曾经超级向往能成为那种完美无缺的大善人,我试着彻底抛弃对个人名誉的追求,希望自己能发挥什么作用。怎么说呢,凡是对自己进行肯定的心情都尽可能地压抑再压抑,我觉得我已经尽力控制自己的欲望了,可是不管我怎么努力,当地人还会说,那个小伙子目无下尘的样子真让人不愉快啊。那个时候经常跟我联系的渔港的宫间先生有一天突然来找我,说要跟我比掰手腕,三局两胜,条件就是获胜的一方可以把心里话说出来。我很认真地跟他比了,虽说他年纪大了,但毕竟是在海上生活的男人,可能是掌握了掰手腕的秘诀,我直落两局败下阵来。结果,我被他教训了一个小时,他说我不可以目中无人,说我整天一副大彻大悟的样子让人看着不痛快,说得相当严厉。那之后阿直你也给了我很多建议啊。咳咳。
“在那之后,我认识到自己是不完美的,所以就更多地设法让自己站在别人的立场上去想问题,至于别人是怎么看我的,我完全不在意,我觉得我养成了用这样的心态去行动的习惯,咳咳。重要的是我们的做法是不是对别人有用,做过后就什么都不去想,这还是阿直你教给我的啊。
“可是,这样一来,我就有了一点我自己的想法。刚才听了S先生你们的谈话,我就不由得产生这样一个念头:去禁止别人在自己的心中聆听已经死去的人的声音,这个做法对吗?阿直。
“在各个县的避难所里都有自称是灵媒的人四处出没,我也觉得那些人完全就是利用他人内心的不安,假装能听到已经死去的人的声音并以此敛财。假如说我自己在临时住宅那边听到了什么声音,我想我也不会跟别人说的。因为这对那些幸存下来整日祭奠家人、半夜被噩梦惊醒喃喃自语的人来说,是非常失礼的多嘴多舌。咳咳、咳咳……”
好像嗓子呛了一下。
“可是……”
木村宙太的讲话好像一个眼看要摔倒却没有止步的人,不断地向前翻滚着继续了下去。
“可是,我们心里头会怎么样呢?或者说,如果我们在行动的同时没有默默地在心底去倾听死去的人所诉说的悔恨、恐惧或遗憾什么的,那么我们的行动是不是变得太轻浮了呢?
“我师傅总跟我念叨来着,就用他那喝醉了酒的大舌头,带着满嘴浓重的东京口音。他说:‘啊,你给我听好了小子,你可不要以为我啥也不说的时候就是啥也没想啊!就是在祭奠的时候,我才在想那些重要的祖先的事啊,还有我没能保住那几棵古树,让它们生病死了的事呢!连这都注意不到的家伙,我是不可能把园子的活儿交给他的。’
“S先生是作家吧?我曾经在一本杂志上看到一篇随笔之类的短文,说灾难过后,有些野生动物不断地跑到村庄里来,它们已经渐渐开始适应了村里的生活什么的。短文最后说,也许它们正想着把人类生活过的地盘抢过来呢。
“我对作家这个职业不是很了解,可是我想也许作家就是把心里听到的声音传达给我们的人吧。他们并不是像灵媒那样当场就说出来,而是过一段时间之后用文章来说。而且,那些话一定被活着的人认为是死去的人最想说的话,而S先生则是竖起耳朵很努力想听到这些话,可是却完全听不到,是这样的吧?
“阿直,我们不能禁止别人竖起耳朵去倾听哦!”
木村宙太说完这段话之后,空气瞬间安静。阿直大大地吸了一口气,这连耳朵不好的我都察觉了。
“我并不是要禁止。”
阿直说得很干脆,接着他用坚定的语气继续认真地说道。
“不管我们怎么认真去听,那些落水之后被大水卷走,经过心如刀割的折磨最后在海水中溺死的人的痛苦,对于活着的我们来说是绝对无法理解的。你认为能够听到,那只是不可理喻的自以为是。就算你听到了什么,也绝对不可能理解那些失去生的希望的人,他们在那一瞬间内心感受到的真正的恐惧和悲伤。”
引擎发出的低音闷在车里。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我们的车后面来了一辆好像是返回东京方向的卡车,看上去像是建筑公司的车,它拉着满满一车货物跟着我们。车头灯发出的白光朦胧地包裹着我们的小面包车。
我看见佳美先生一直闭着眼睛。他旁边的木村宙太低着头始终没有抬起。坐在前排副驾驶座位上的阿直,目不转睛地盯着道路的前方,就好像之前的谈话内容正在车前面的屏幕上重播一样。而我,左耳里只能听见轮胎在柏油路上行驶的声音。
经过了很久的沉默之后,开车的阿浩开始说话了。他的声音非常小,只有用心去听才会发现他在讲话。也许他老早就已经开始说话了,只是我前面都没有听见吧。
“我其实刚才就想说来着……”
阿浩的鬓角和下面的头发都干净地剃掉了,头顶烫了柔和的卷发,一双圆圆的眼睛从他那为了时髦才戴的黑框眼镜后面不停地瞄着后视镜,他看看坐在后面的我,又看看佳美先生。年近三十岁的他给人一种纯真少年的印象,听说他曾经在初中一年级的时候经历了阪神大地震,在那之后好几年他都没说过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