伤心咖啡馆之歌(第2/18页)

“晚上好。”驼子说,他有点上气不接下气。

阿梅莉亚小姐和前廊上坐着的男人们没有回应,也没有开口说话。他们只是看着他。

“我在找阿梅莉亚·埃文斯小姐。”

阿梅莉亚小姐把额头前的头发往脑后撩了撩,抬起下巴:“为啥?”

“她是我的亲戚。”驼子说。

双胞胎和胖墩麦克费尔抬头看着阿梅莉亚小姐。

“我就是,”她说,“你说的‘亲戚’指的是什么?”

“因为——”驼子说开了。他看上去有点心神不安,几乎像是要哭出来了。他把手提箱放在最下面的一级台阶上,手却没有离开箱把手。“我母亲叫范妮·杰瑟普,她老家是奇霍的,三十年前她第一次出嫁时离开了那里。我记得她说过她有一个叫玛莎的同父异母的妹妹。今天在奇霍他们告诉我说她就是你母亲。”

阿梅莉亚小姐听着,头微微侧向一边。她独自享用主日晚餐,从来没有过一大帮亲戚进出她家,也不承认与谁沾亲带故。她有一个在奇霍开马车行的姑姥姥,可是那个姑姥姥已经去世。除了那个姑姥姥,她只有一个住在二十英里外小镇上的双重表亲,不过此人和阿梅莉亚小姐合不来,如果两人碰巧在路上相遇,他们会朝路边各自啐一口唾沫。时不时地,会有人费劲心机地想和阿梅莉亚小姐攀上一门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不过从没有人成功过。

驼子喋喋不休地说着,提到一些前廊上听众不熟悉的人名和地名,似乎和要说的事情没什么关系。“所以说范妮和玛莎·杰瑟普是同父异母的姐妹。我是范妮和她第三任丈夫的儿子,这让我和你——”他弯下腰,开始解捆箱子的绳子。他的两只手像肮脏的麻雀爪子,在颤抖。手提箱袋子里装满了各种各样的破烂——破旧的衣服和看上去像是缝纫机上拆下来的零部件,或类似的毫无价值的垃圾货。驼子在这堆东西里面一通乱翻,找出一张旧照片。“这是我母亲和她同父异母妹妹的照片。”

阿梅莉亚小姐一声不吭,慢吞吞地把下巴转过来转过去。看得出来她在思考。胖墩麦克费尔接过照片,对着灯光看了看。照片上是两个苍白、干巴巴的小孩子,两到三岁的样子。脸是两个模糊不清的小白团,就像是随便哪一本相册里的旧照片。

胖墩麦克费尔把照片还回去,没有评论。“你打哪儿来?”他问道。

驼子的声音有点不确定:“我在四处走走。”

阿梅莉亚小姐还是不说话。她靠着门框站着,低头看着驼子。亨利·梅西紧张得直眨眼,不停地搓着双手。随后他悄悄离开底层的台阶,消失不见了。他是个心地善良的人,驼子的处境触动了他,所以他不想在这里再待下去,看着阿梅莉亚小姐把这个新来的人赶出她的地界,逐出小镇。驼子站在那里,打开的箱子在底层台阶上放着。他吸了吸鼻子,嘴唇在颤抖。或许他开始明白自己尴尬的处境了。他也许意识到,作为一个陌生人,提着一箱子破烂来小镇和阿梅莉亚小姐攀亲道故是件多么痛苦的事情。总之他一屁股坐在台阶上,突然大哭起来。

一个驼子半夜里来到小店,坐下来嚎啕大哭,这可不是一件寻常的事情。阿梅莉亚小姐把额头前的头发往后拢了拢,男人们不安地互相看了看。小镇极其安静。

最终,双胞胎中的一个说:“他要不是个地地道道的莫里斯·范因斯坦那才怪了呢。”

所有人都点头赞同,因为这句话有其特殊的含义。不过驼子却哭得更凶了,因为他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莫里斯·范因斯坦多年前在小镇住过。他是个动作敏捷、喜欢蹦蹦跳跳的小个子犹太人,每天吃发酵白面包和罐头三文鱼,只要你说他是谋杀基督的凶手,他就会哭。后来他遭遇了不幸,搬去了社会市。不过从那时起,如果一个男人谨小慎微或哭哭啼啼,大家就叫他莫里斯·范因斯坦。

“嗯,他很难受。”胖墩麦克费尔说,“肯定有什么原因。”

阿梅莉亚小姐迈着迟缓、笨拙的大步,两步就跨过了前廊。她走下台阶,站在那里,若有所思地看着陌生人。她小心翼翼地用棕色的长食指碰了碰他背上的驼峰。驼子还在哭泣,不过声音比刚才小多了。夜晚很安静,月光依旧清澈柔和,天气越来越冷了。这时阿梅莉亚小姐做出了一个罕见的举动:她从屁股后面的口袋里掏出一个酒瓶,用手掌擦了擦瓶口,把酒瓶递给驼子,让他喝。阿梅莉亚小姐卖酒难得赊账,就阿梅莉亚小姐而言,让别人不花钱喝上哪怕一滴酒几乎也是从未听说过的。

“喝吧。”她说,“喝了开胃。”

驼子停止了哭泣,利索地舔干嘴边的泪水,照她说的做了。他喝完后,阿梅莉亚小姐慢吞吞地来了一口,她用这口酒暖暖嘴巴,漱了漱口,吐了出去。随后她也喝上了。双胞胎和工头有他们自己花钱买的酒。

“这酒真顺口。”胖墩麦克费尔说,“阿梅莉亚小姐,我还从没见你失过手。”

那天晚上他们喝的威士忌(一共两大瓶)很重要。不然的话,后面的故事就很难讲下去了。或许,没有这些烈酒就不会有一家咖啡馆。因为阿梅莉亚小姐的烈酒确实有特色,清纯、辣舌头,喝下去后会在肚子里面热上很久。这还不是所有的。

据说用柠檬汁写在白纸上的讯息肉眼是看不见的。但如果把这张纸放在火上烤一烤,棕色的字迹就会显露出来,纸上的意思也就清楚了。把威士忌想象成火,而讯息则是隐藏在灵魂深处的东西,那么你就能够懂得阿梅莉亚小姐烈酒的价值了。那些没留神就过去了的事情,蛰伏在大脑阴暗深处的想法,突然之间就会变得容易辨识和理解了。

一个脑子里只有纺织机、饭盒、床,然后又回到纺织机的纺织工,这个纺织工可能在某个礼拜天喝了点酒,偶然发现沼泽地里的一朵百合花。他可能把花握在手里,仔细察看精致的金黄色花朵,心里可能会突然涌起一股像痛苦一样强烈的甜美。一个编织工猛然抬头,平生第一次看见一月份的午夜天空里清冷奇妙的光亮,对自己的渺小的恐惧让他的心脏骤然停止跳动。那时候,男人喝了阿梅莉亚小姐的烈酒后,诸如此类的事情就会发生。他有可能经受痛苦,也可能欣喜若狂,但是这样的体验显示出真理:他的灵魂得到了温暖,发现了隐藏在里面的讯息。

他们一直喝到后半夜,乌云遮住了月亮,夜晚又黑又冷。驼子仍然坐在最底层的台阶上,凄惨地弯着腰,前额抵着膝盖。阿梅莉亚小姐站在那里,两只手插在口袋里,一只脚搭在第二级台阶上。她已经很久没开口了,脸上是那种眼睛稍稍有点对视的人陷入沉思后的表情,看上去既睿智又疯狂。最终她说道:“我还不知道你叫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