伤心咖啡馆之歌(第5/18页)
店里的人过了好一阵才缓过神来。梅里·瑞安,那个得了“三日烧”、在那天编造谣言的家伙最先开了口,他看着驼子手里把玩的物件,用沙哑的声音问道:
“你手里拿的是啥玩意?”
每个人都很清楚驼子手上拿的是什么。那是曾属于阿梅莉亚小姐父亲的鼻烟盒。盒身是蓝珐琅瓷的,盒盖上镶嵌着精致的金丝花纹。这伙人非常熟悉此物,因此觉得很奇怪。他们小心地瞟了一眼办公室关着的门,听到阿梅莉亚小姐在里面轻声吹着口哨。
“对,是什么,小不点?”
驼子飞快地抬头看了看,活动了一下嘴巴,说:“哦,这是专门用来对付好管闲事人的东西。”
驼子把哆哆嗦嗦的细手指伸进盒子里,捻了一个东西放进嘴里,可是他没让身边的人也尝一尝。他放进嘴里的甚至都不是真正的鼻烟,而是一种糖和可可的混合物。他把它当作鼻烟来服用,搓一个小团放在下嘴唇内侧,舌头不时舔上一下,每舔一次他的脸都会皱作一团。
“我这嘴牙总让我嘴里有股酸味。”他解释道,“所以我吃这种甜的东西。”
这伙人仍然簇拥在他身边,有点呆滞和发蒙。这种感觉一直在那里,不过被另一种情绪冲淡了一些——房间里的亲密气氛和一种暧昧的节日氛围。那天晚上在场的那伙人的姓名如下:黑斯蒂·马隆、罗伯特·卡尔弗特·黑尔、梅里·瑞安、T. M. 威林牧师、罗瑟·克莱因、里普·韦尔伯恩、“卷毛”亨利·福特和霍勒斯·韦尔斯。除了威林牧师,其他人在很多方面都很相像,就像前面说过的那样,都曾从这件或那件事上得到过乐趣,受过磨难,哭泣过。没被激怒的时候,大多数人都很温顺。他们每个人都在棉纺厂工作过,和别人合租过两室或三室的房子,租金一个月十到十二块。因为是礼拜六,所有人那天下午都领了工资。所以,暂且把他们看作一个整体吧。
然而,驼子已经在脑子里把他们分门别类了。坐稳之后他开始和在场的每一个人聊起天来,问一些诸如结婚没有、多大了、平均一个礼拜挣多少钱之类的问题,转弯抹角地打听一些极为私密的东西。很快,镇上其他的人也加入进来了,有亨利·梅西,察觉到有什么异常的二流子和叫男人回家的女人,甚至有一个没人看管的浅黄头发的小孩子,他蹑手蹑脚地溜进店里,偷了一包动物饼干,又悄悄地溜走了。就这样,阿梅莉亚小姐的店里很快就挤满了人,而她还是没有打开办公室的门。
有一种人,其特有的品质能把他和普通人区分开来。这种人具有一种通常只存在于儿童身上的本能,让他和外界事物建立起直接和充满生机的联系。驼子显然是这种类型的人。他在店里才待了半个小时,就已经与每一个人建立起直接的联系。就好像他已在这个小镇住了好多年,是个众所周知的人物,已经坐在那袋鸟粪上和别人聊了无数个夜晚。所有这些,加上礼拜六晚上这个事实,可以解释店里自由的氛围和带点出格的欢乐。气氛还是有点紧张,部分原因是眼下有点怪异的境况,部分原因是阿梅莉亚小姐仍然把自己关在办公室里,还没有现身。
晚上十点整她走出办公室。那些期望她出场时会有好戏看的人失望了。她打开门,迈着缓慢、笨拙的大步走出来。她鼻梁的一侧有一丝墨迹,她把红手帕系在了脖子上。她似乎没有注意到有什么不正常,灰色的斗鸡眼扫过驼子坐着的地方,在那里停留了一会儿。对于店里的其他人,她用平静中稍带一点惊讶的眼神看了他们一眼。
“有人要买东西吗?”她轻声问道。
因为是礼拜六晚上,店里有一些顾客,他们都要买酒。阿梅莉亚小姐三天前刚从地里起出一桶有年份的好酒,在酿酒厂里分好瓶。那天晚上她从顾客手里接过钱,在明亮的灯光下点清楚。这些手续与往常一样。不过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却不同寻常。
往常顾客付完钱后要绕到后面黑黢黢的院子里,她会在厨房门那里把酒递给他们。这个交易过程丝毫没有乐趣可言。拿到酒后客人就消失在黑夜里。或者,如果有谁的老婆不让他在家里喝,他会转回到小店的前廊,在那里或街道上狂饮。前廊和它前面的那条街道也都是阿梅莉亚小姐的产业,这一点没错,不过她不把它们当作自己住所的一部分;她的住所始于前门,包括整幢房屋。她不允许任何人在里面打开酒瓶,除了她自己谁都不能在里面喝酒。
现在她第一次打破了这个规矩。她进到厨房里,驼子紧跟在她身后,接着把酒瓶拿到温暖明亮的店堂里。更有甚者,她还放上几只酒杯,又打开两盒饼干,放在柜台上的一个盘子里招待大家,谁都可以免费拿上一块。
她只跟驼子一人说话,用粗糙沙哑的嗓音问他:“利蒙表哥,你是就这么喝,还是在炉子上隔水温了再喝?”
“不麻烦的话,阿梅莉亚,”驼子说(不加尊称,冒昧地对阿梅莉亚小姐直呼其名,那是哪一年的事了?——她的新郎和结婚十天的丈夫也没敢这么做过。事实上,自从她父亲去世后,就没有人敢以这种熟悉的方式称呼她,至于她父亲,出于某种原因,总叫她“小丫头”),“不麻烦的话,我想要温了再喝。”
以上所述就是这家咖啡馆的起源。事情就是这么简单。现在回过头去想想,那天晚上像冬天一样阴冷,要是只能坐在店铺外面庆祝的话,就太没意思了。可是小店里面有伙伴、温暖和热情。有人把后面的炉子捅旺了,那些买了酒的人在与朋友分享。还有几个女人在那里嚼甘草,喝汽水,甚至来上一口威士忌。驼子仍然是个新奇的人物,他的在场让大家很开心。办公室的那条长凳也给搬出来了,又加了几把椅子。其他人则靠着柜台站着,或舒服地在酒桶和麻袋上落座。在店里打开烈酒并没有引起什么粗鲁放纵、有伤风化的傻笑或任何不检点的行为。恰恰相反,大家都礼貌到了近乎羞怯的程度。
这个镇上的居民那时还不习惯为了娱乐聚集在一起。他们因为工作在工厂见面,或在礼拜天参加一个全天的野餐会——尽管这种野餐会带有娱乐性,但其目的是加深你对地狱的认识,让你对万能的主充满畏惧。但是一家咖啡馆的意义则完全不一样。即使最有钱、最吝啬的老无赖也不会浑到在一家得体的咖啡馆里侮辱别人。穷人则心存感激地四处张望,捏起一撮盐时都很优雅端庄。一个得体的咖啡馆的氛围意味着以下的素质:友谊、满足的肚皮和一些优雅欢乐的行为。从来没有人给那天晚上聚集在阿梅莉亚小姐店铺里的人讲过这番道理。不过他们却知道这些,尽管直到那一刻这个镇上还从未有过一家咖啡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