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第2/3页)
“我没有时间孤独。总是有事情要做,修这个,检查那个,还有很多事情需要记录。”
她歪着头,似乎有疑问,但她没有追问这些事情。“那你喜欢那儿吗?”
“嗯。”
这回轮到伊莎贝尔大笑起来。“你是不是不太会跟人聊天?”
汤姆站起来。“饿了吗?差不多该吃午饭了。”
他握住伊莎贝尔的手,拉她站起来。她的手娇小而柔软,手掌上沾了一层薄薄的沙子,握在他的手里,显得纤细又精致。
伊莎贝尔为他准备了烤牛肉三明治和姜汁啤酒,还有水果蛋糕和苹果。
“你给所有去杰纳斯的灯塔看守人写信吗?”汤姆问。
“所有!并没有那么多人,”伊莎贝尔说,“你是这么多年来的头一个。”
汤姆犹豫了一下才问道:“那你为什么给我写信?”
她微笑地看着他,抿了一口姜汁啤酒才回答他的问题。“因为跟你一起喂海鸥很有趣?因为我很无聊?因为我从来都喜欢给灯塔上寄信?”她拨开眼前的一绺头发,低头看着水面,“你是不是希望我没有写?”
“噢,不是,我不是想……我的意思是……”汤姆用餐巾纸擦了擦手。她总能让他心里产生小小的波动,这对他来说是一种全新的感觉。
汤姆和伊莎贝尔坐在帕特吉乌斯码头的最前端。一九二〇年就快要过去了。清风里,海水微波荡漾,拍打着船身,桅杆上的绳索仿佛被风撩动的琴弦般轻轻摆荡。海港的灯光映在海面上,天空中繁星闪烁。
“我想知道所有的事情。”伊莎贝尔说,她光着脚,两条腿悬在水面上摇来晃去,“你就不能不说‘没有别的好说了’?”她把他读书时候的事情问了个遍,他在私立语法学校读书时,他在悉尼大学读工程专业时,都被她刨根究底,但她越问越沮丧。“我就有好多事情可以告诉你——比如我奶奶,她怎样教我弹钢琴。我爷爷在我很小的时候就去世了,但我还记得他。我还可以告诉你,在帕特吉乌斯这样的地方,做校长的女儿是什么感觉。还有我的两个哥哥,休和阿尔菲,我们划着小船到处玩,顺流而下去钓鱼。”她低头看着水面,“我仍然很怀念那些时光。”她沉思的时候,不停地用手指绕着一绺头发打圈圈,接着她吸了一口气:“这些事情,我就好像……无边无际的宇宙,等着你来了解。而我,想知道你的事情。”
“你还想知道什么?”
“嗯,比如你的家庭?”
“我有一个哥哥。”
“我可以知道他的名字吗?还是你已经忘记了?”
“这个我还不会那么快忘掉。他叫塞西尔。”
“那你的父母呢?”
汤姆眯着眼睛,看着桅杆顶端的灯。“他们?”
伊莎贝尔直起身子,凝视着他的眼睛。“我想知道,发生了什么?”
“我妈妈已经去世了。我不太跟我爸爸联系。”他替她拉好滑下肩头的披肩,“觉得冷吗?我们往回走吧?”
“你为什么不说说他们的事呢?”
“如果你真想知道的话,我会告诉你。只是有时候,让它留在过去反而是件好事。”
“你的家庭永远不会成为过去。无论你走到哪里,它都无处不在。”
“对不起。”
伊莎贝尔站直身子。“没关系。我们走吧,爸妈一定在想我们去哪儿了。”她说。
两人沿着码头往回走,不再说话。
那天晚上,汤姆躺在床上,想起他的童年,伊莎贝尔执着于挖掘他的童年。他从未向任何人说起过那些事情。就算是现在回想起来,他依然能感受到那种撕心裂肺的痛楚。他仿佛看到八岁时候的自己,扯着父亲的衣袖,哭喊着:“求求你!求求你让她回来吧。求求你,爸爸。我爱她!”而父亲嫌恶地甩开他的手。“这个家里以后不准再提起她。听见了没有,儿子?”
父亲大步走出了房间。他的哥哥塞西尔,比他大五岁,个头自然比他高不少,他曲起手指狠狠地弹了汤姆的后脑勺。“我警告过你,你这白痴,我让你不要说。”塞西尔说完,跟着拂袖而去,步伐与他父亲如出一辙地傲慢。小男孩独自站在客厅中央,从口袋里掏出一块蕾丝手帕。他小心翼翼地避开自己的眼泪鼻涕,将手帕贴在脸颊上。他迷恋这种感觉,手帕散发着香水的芬芳,那是妈妈的味道。
汤姆又想起了那栋富丽堂皇、空空荡荡的房子。他又想起了那种死寂,将每个房间阻隔开来的那种死寂;他又想起了那间被用人打扫得一尘不染的厨房,又想起了厨房的石炭酸味道。他又想起了那可怕的力士肥皂的味道,又想起了当他看到那块手帕被仆人涂上肥皂搓洗时那种无以言表的哀伤。她在他短裤的口袋里发现了那块手帕,理所当然地要把它洗干净,同时也洗去了他妈妈的味道。他曾试图在这栋房子里的某些角落和某些橱柜里找回一些母亲留下的痕迹。但是,即使是她的卧室,也被打扫得光亮如新,充满了樟脑丸的味道,就好像她的鬼魂终于被驱散了出去。
他们坐在帕特吉乌斯的茶餐厅里,伊莎贝尔再次问起了汤姆的父母。
“我并不是要隐瞒什么,”汤姆说,“我只是觉得说那些往事是浪费时间。”
“我不是要窥探你。只是——你的人生是完整的,是一个完整的故事。我只是想了解那些事情,了解你。”她有些犹豫,小心翼翼地问道,“你无法讲过去的事情,那我能和你聊聊未来吗?”
“我觉得我们永远也无法正确判断未来,我们只能谈论对未来的想象或希望,这是两回事。”
“好吧,你有什么希望呢?”
汤姆停顿了一下。“活着。对我来说,这就足够了。”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转向她,“你呢?”
“噢,我一直都有希望,而且有很多希望!”她大声说道。“我希望主日学校的野餐有个好天气。我希望——不要笑我哦——我希望有一个好丈夫和满屋子的孩子。板球打破窗户玻璃,厨房里洋溢着炖汤的味道。女孩们可以一起唱圣诞颂歌,男孩子去踢足球……我无法想象没有孩子的生活,你呢?”她的思绪仿佛飘到了很远的地方,过了一会儿才说,“当然,我现在还不想要。”她犹豫着说:“我不能像萨拉那样。”
“谁?”
“我的朋友,萨拉·波特。她以前住在街的那一头。我们以前一起玩过家家,因为她比我大一点,所以总是她当妈妈。”她脸上的表情黯淡下来,“她……怀孕了——在她十六岁的时候。为了掩人耳目,她的父母把她送去了珀斯,他们让她把孩子送进了一家孤儿院。他们说会有人领养他的,但是那孩子有一只脚是畸形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