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第5/6页)
“你所失去的。”校长说,伸手去碰琳茜的膝盖,那只手就像烙铁似的烫了她一下。
“我不觉得自己失去了什么。”她说,同时鼓起勇气,强打精神拍了拍衬衣,检查了一下口袋。
凯登先生不知道该说什么。一年前,他和薇姬·库尔茨谈话时,薇姬哭倒在了他的怀里。当时情况确实棘手,但现在看来,薇姬·库尔茨似乎成功地克服了丧母的打击。当时他把薇姬·库尔茨带到沙发旁……不,不对,其实是薇姬自己走到沙发旁,径自坐了下来。“我为你的不幸感到难过。”话一出口,薇姬·库尔茨马上像一个吹得过大的气球突然爆裂一样号啕大哭。他把她拥入怀中,她哭了又哭,当天晚上,他就把西装送去干洗了。
但琳茜·萨蒙是个完全不同的女孩。她天资聪颖,学校选派了二十名天才生作为代表出席全州的“天才生研讨会”,琳茜就是其中之一。她档案中唯一的小问题是今年年初她带了本黄色小说《怕飞》[4]到课堂上,被老师训诫。
“想办法逗她开心吧,”我真想对校长说,“带她去看马克斯兄弟的喜剧电影,去坐会发出像放屁声音的椅垫,或者让她看看你那几条上面印着小魔鬼吃热狗图案的拳击短裤!”我能做的只是不停地说话,但活着的人却听不到我在说什么。
学校让每个学生接受测验,以此判定谁是天才生、谁不是。我常对琳茜说,虽然我确实有点不高兴自己不是天才生,但更让我恼火的其实是她的金发。我们姐妹生来都有一头金发,但我的发色却越来越淡,到后来渐渐变成一头毫无个性的灰褐发;而琳茜的金发依然耀眼,还泛着神秘的光泽,她是家里唯一货真价实的金发女孩。
被评为天才生后,琳茜奋发图强,一心想做到名副其实。她闭门苦读,而且专攻大部头书。我看《神啊,你在吗?我是玛格丽特》之类的青少年读物,她则研读加缪的名著《抵抗、反叛与死亡》。虽然大部分内容她都看不懂,但她把书带在身边。同学们,甚至老师都对她敬畏三分。
“我的意思是,我们大家都想念苏茜。”凯登先生说。
琳茜默不作声。
“她是个非常聪明的女孩。”凯登先生试着安慰琳茜。
琳茜面无表情地回瞪他一眼。
“现在你得担起责任喽,”他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但琳茜始终保持沉默,让他觉得自己或许说中了什么,“你是萨蒙家唯一的女孩了。”
琳茜依然毫无反应。
“你知道今天上午谁来找我吗?”凯登先生一直保留着这个撒手锏,确信这件事一定能让琳茜有所反应,“迪威特先生早上来找我,说他想组建一支女子足球队。”凯登先生继续说,“你将是球队的核心人物。你的出色表现他看在眼里,和他队里的男选手不相上下,他觉得如果由你带头的话,其他女孩一定会踊跃参加,你觉得怎么样?”
妹妹的心房有如拳头般紧闭。她答道:“据说我姐姐在离球场大约二十英尺的地方遭到谋杀,我想我恐怕很难在这里踢球。”
这话正中靶心!
凯登先生目瞪口呆地看着琳茜。
“还有什么事吗?”琳茜问道。
“没事了,我……”凯登先生再度伸出双手,他还抱着一丝希望,指望琳茜能理解他的苦心,“我希望你知道,大家都很难过。”
“我第一堂课快迟到了。”她说。
那一刻,她让我想起西部片中的一个角色。爸爸喜欢西部片,我们父女三人常一起看深夜播出的影片,片中总有一个男人,开枪射击之后把手枪举到唇边,吹一口气,将烟雾吹向空旷的荒野。
琳茜站起来,慢慢走出校长办公室,这是她唯一可以喘息的时刻。秘书们聚集在校长室外,老师们站在讲台前,学生们坐在各自的课桌后面,爸妈在家,警员上门拜访。她绝不能被击溃。我看着她,感觉在她脑海里,有句台词一次又一次地浮现:很好。一切都很好。没错,姐姐死了,但这种事情随时都会发生,人总是难逃一死,不是吗?那天她走过校长室外面的办公室,看起来好像在直视秘书们的双眼,其实她看的是她们那擦得蹩脚的口红,以及她们两件套的绉纱上衣。
当天晚上,她躺在自己房间的地上,双脚伸到衣柜下方,做了十下仰卧起坐。然后翻身继续做伏地挺身,她做的可不是女孩们常做的那种,而是迪威特先生教的海军陆战队的操式:仰头、单手撑地,或是每做一组击掌一次。做了十组伏地挺身之后,她走到书柜旁取下两本最重的书,一本是大辞典,另一本是世界年鉴。她一手拿一本练习举重,直到手臂发酸才停下来。她只专注于自己的呼吸:吸气、呼气,吸气、呼气……
我的邻居奥德怀尔家有个阳台,我从小就很羡慕。天堂的中心广场上也有个阳台似的大露台,此时,我就坐在露台上看着满怀怒气的妹妹。
我死前几个小时,妈妈在冰箱上贴了一张巴克利的蜡笔画,画里有条粗粗的蓝线,将天空与地面分隔开来。我死后的那些日子里,我看着家人在蜡笔画前走来走去,后来我相信,天堂和人间交接处真的有这么一条粗粗的蓝线,那就是所谓的阴阳界,天堂与人间的地平线在此处交叠。我多么希望置身其中,置身于那矢车菊般的浅蓝、瑰丽的宝蓝、绿松石般的青蓝,以及天空的湛蓝之中。
我发现,简单的梦想通常容易成真。比如我想要一些毛茸茸的小动物,我想要小狗。
于是,在我的天堂里,每天早上都会有大大小小各种各样的狗儿在我门外的公园里奔跑。我一开门就看到这些小家伙,有的胖乎乎乐呵呵的,有的瘦小而多毛,有的精干却无毛。比特犬躺在地上打滚,乳头膨胀黝黑的母狗呼唤小狗过来吃奶,在阳光下快乐地嬉戏。巴萨特矮脚长耳犬被自己的耳朵弄得磕磕绊绊,小跑着穿梭在德国猎犬的尾巴、大灰狗的脚踝和京巴的脑袋之间。霍莉拿出高音萨克斯风,往门外一站,对着公园吹奏一曲蓝调,所有的大灰狗就都围过来坐在她脚边,随着乐声低嚎。邻居们纷纷打开大门,独居或合住的女人们陆续出来观望。我也走出大门,霍莉在大家一次又一次的安可声中,无止境地吹奏下去。夕阳渐渐西下,我们穿着小碎花、斑点、条纹或是花色素净的睡衣和小狗一起随着乐声起舞。我们追着小狗跑,小狗也反过来追我们,大家首尾相接,绕成了圈。当明月高挂天际时,乐声告一段落,我们也停下来,静静地站着。
每当这个时候,我的天堂里年纪最大的贝瑟尔·厄特迈尔太太就会拿出小提琴,霍莉则轻轻打着拍子,又吹起萨克斯风,两人开始二重奏。她们两人一个年长而沉默,一个还没有度过青春期,乐声你来我往,交织出极度矛盾却又慰藉人心的乐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