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一个叫欧维的男人和一列晚点的火车(第2/3页)

他看看表,还剩一分钟。他迈步走到站台边,鞋底压着边缘。站台上下,他目测高差不到一米半。一米六,大概。对他来说,丧命于车轮下有些象征意义,但他并不喜欢这种方式。他不喜欢列车司机目睹惨剧,所以他决定等火车非常近了再跳,这样把他撞下铁轨的就是第一节车厢的边缘,而不是正面的大玻璃窗。他瞪着火车的方向开始计算。准确的时间点非常重要,他心想。太阳正缓缓升起,倔强地照进他的眼睛里,好似刚拿到一柄手电的孩子。

就在这时,他听见第一声尖叫。

欧维抬起头,恰在这时看见那个穿西装套黑色大衣的男人前后摇晃起来,像极了一只安眠药过量的熊猫。就这样晃了几秒钟,西装男突然两眼一翻整个身体剧烈地抽搐起来,手臂痉挛似地摆动。接下来,一切都像定格动画一样,报纸从手中掉落,他随即晕倒,身体翻过站台边缘,像一袋水泥似的“砰”一声砸在轨道上,然后就躺在那儿不动了。

传烟抽、胸口戴郡徽的婆娘们惊慌地尖叫起来。那个年轻瘾君子瞪着铁轨,牢牢拽住背包的背带,就好像怕它也掉下去似的。欧维站在另一边站台边缘,气愤地一会儿看看这个,一会儿看看那个。

“真他妈倒霉。”最后欧维自言自语道。

然后他就跳下了铁道。

“过来拉一把!”他朝站台边的长发背包客喊。

背包客慢慢朝边缘挪。欧维举起那个西装男,那身手只有那些从来没去过健身房却一辈子整天双臂各夹两砣混凝土块的人才能做得到。那动作,一般开奥迪、买彩色紧身运动衣穿的年轻人是做不出来的。

“他不能躺在这儿挡住火车的路,你们是知道的吧?”

背包客犹疑地点点头,最后两人合力,终于把西装男拽上了站台。郡徽婆娘还在尖叫,就像这样能有效地帮忙解决眼前这棘手的问题。穿西装的男人仰面躺到站台上的时候,胸口还在缓慢却稳健地上下起伏。欧维留在铁轨上,听见火车到来。这和他计划的不太一样,但也凑合了。

于是他平静地走回铁轨中央,两手往口袋里一插,双眼注视着车头灯。他听见雾笛一样的警示信号,感觉到铁轨在脚下猛烈地颤动,就像一头愤怒的公牛正向他冲来。他呼出一口气。在这一片充满震颤、尖叫和痛苦呐喊的炼狱里,他深深地感到一阵轻松。

终于。

死亡。

下一刻,欧维感觉时间像刹了车似的被拉长,周围的一切都因此在慢动作中进行。巨响在他耳朵里化成一片呢喃,火车慢慢靠近他,就像拉车的是两头老黄牛,绝望地用车头灯照着他。欧维直视着灯光,他并没有被强光迷了眼,就在两束光之间,他居然捕捉到了列车司机的视线。他肯定不到二十岁,还是同事们依然叫他狗仔的年纪。

欧维注视着狗仔的脸,手在口袋里握成拳头,就好像他马上要做的事真是自讨苦吃。但也没办法,他想。凡事都有正确的做法,还有错误的做法。

欧维怒气冲冲骂粗话的时候,火车离他大概还有十五、二十米的距离,然后他走到一边摆动身体重新回到站台上,平静得就像他只是去倒杯咖啡。

司机终于把车停下的时候,车头与他齐平。恐惧已经吸干了狗仔脸上的血色,他显然强忍着眼泪。两个男人透过车窗玻璃彼此注视着,就像在末日的荒漠上迎面相遇,并意识到彼此都不是地球上最后一个幸存的人类。其中一人释怀,一人失望。

车窗内的男孩小心翼翼地点点头,欧维也应付地点点头。

欧维确实不想再继续活下去。但身体在别人车窗上被撞得血肉模糊之前,还因和对方对视一眼而毁人一生,这种事欧维可干不出来。这样的话,父亲和索雅都不会原谅他的。

“你没事吧?”其中一个戴安全帽的人在欧维背后喊。

“你最后一刻才跳上来的呀!”另一个戴安全帽的人高呼一声。

他们瞪着他,跟刚才瞪着窟窿的样子没什么两样。实际上,干瞪眼几乎可以说是他们的专长。欧维瞪了回去。

“千钧一发呀。”第三个人强调了一下。

他手里还拿着那根香蕉。

“很可能会出乱子的。”第一顶安全帽笑道。

“大乱子哦。”第二顶附和道。

“实际上会死人的。”第三顶又强调了一下。

“你真是个英雄呀!”第一顶欢呼道。

“救了他一根命!”第二顶使劲点头。

“一条命。救了他一条命。”欧维纠正道,听见自己的声音里有索雅的影子。

“不然他就死了。”第三顶再次强调,并心不在焉地咬一口香蕉。

铁轨上,列车亮着所有紧急指示灯。气喘吁吁,哼哼唧唧,恰似一个一头撞了墙的大胖子。车厢里,下来一大群欧维眼里的IT顾问及此类游手好闲的人,蜂拥到站台上。欧维把手往口袋里一插。

“这下肯定得有好多车误点了。”他极其不满地环顾着站台上这一片混乱的场面。

“没错。”第一顶安全帽说。

“肯定的。”第二顶说。

“好多好多误点的车。”第三顶应和道。

欧维发出一种沉重的抽屉卡在生锈的折叶里的声音,一言不发地经过他们身边。

“你去哪儿?你可是英雄啊!”第一顶安全帽惊讶地冲着他的背影嚷嚷。

“是呀!”第二顶跟着嚷嚷。

“英雄啊!”第三顶也嚷嚷。

欧维没有回话。他经过有机玻璃背后的男人,回到冰雪覆盖的街上,开始往家走。周围的世界渐渐在进口车、电脑、信贷和所有其他垃圾的怀抱中苏醒过来。

今天又搞砸了,他闷闷地想。

他经过停车场边自行车棚的时候,又遇到了那辆白色斯柯达。它从安妮塔和鲁尼家的方向驶来,副驾驶座上坐着一个戴眼镜的刚毅女子,怀里满是文件。方向盘后,坐着那个穿白衬衫的男人。车子拐弯的时候,欧维不得不跳开一步才没被撞个正着。

穿白衬衫的男人在车窗里朝欧维举起一根点燃的香烟,并露出一副高高在上的笑容。就好像站在路中央是欧维的错,而他心胸宽广网开了一面。

“白痴!”欧维对着斯柯达的后屁股喊,但穿白衬衫的男人好像根本不予理睬。

在它拐弯消失之前,欧维默默在心里记下车牌号。

“很快就轮到你了,老鬼。”一个恶狠狠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

欧维转过身,不由自主地举起握紧的拳头,立刻在金发霉女的太阳镜里瞪住了自己的眼睛。她怀里抱着雪地靴,它正冲他龇着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