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第2/3页)

「如果你不认识的人这样叫你,你会怎样?」

「说的也是。」河边收起了笑容。

「丧礼本身实在没什么。不过……」山下吞了一口口水:「人死了要拿去烧。尸体被送到火葬场,连同棺材放进一个好大好大的炉子里,然后,碰!门就关起来了。一个小时以后……」

「一个小时以后?」我的身体往前倾。因为,山下的声音越来越小了。

「变成了骨头。身体全被烧光,只剩下骨头。白白的,碎碎的。就那么一点点。」

「要烧一个小时啊?」

「嗯。」

「一定很热,火一定很大。」

山下想了一下,说:「有一个好大的烟囱,不过,只冒出一点白烟。我爸爸说,现在都用电器来烧,所以不像以前那么多烟。现在都是靠着时间,慢慢地烧。」

河边的脚开始不停地抖动。通常,这都是危险的讯号。这家伙只要一抖脚,就表示有一颗定时炸弹即将爆发。

「我们每一个人,都要轮流用筷子把骨头挟到骨坛里。」

「用筷子挟?」

「对。然后就结束了。」

就这样结束了?可是……。

「你有没有哭?」我问道。

「没有。」

「他是你祖母,难道你不会伤心吗?」

「可是,从我很小开始,我们就没有见过面了。这跟陌生人还不是一样。」

「说的也是。」

「我从来都没有回过老家。因为好远。」

话说回来,我也好久没和爸爸那边的祖母见面了,我都快忘了她长什么样。

「我问你们,」山下吞吞吐吐地说:「你们有没有看过死人?」

「呵,哪有可能呢?」河边说完,就陷入沉默。我这才发觉,我连作梦都没有想过山下会看过「真的死人」,即使在我知道他去参加丧礼时,或是在他和我们谈骨灰时,我也都没有做过这样的联想。

「你看到了吗?」

「嗯。」

山下两眼一直盯着我不放。原来,这家伙一整天神情恍惚,就是为了这个。

「我们要一起把花丢到棺材里去。就在那个时候……。」

「那个时候?」河边镜片后面的眼睛亮了起来。「怎么样呢?怎么样呢?怎么样呢?你快说呀!」河边迫不及待地想要知道,他开始毛毛躁躁地用鞋跟顶住地面。

「也没什么……。」山下接着说:「我看到她的耳朵和鼻子,都被棉花塞了起来。」

「用棉花把鼻孔塞住!为什么呢?」河边又开始抖脚了:「用棉花塞住耳朵和鼻子……用棉花塞住耳朵和鼻子……」

「河边,你可不可以闭嘴!」

河边不再出声。但脚却抖得更厉害了,连我们坐的那张椅子,都发出了嘎嘎的声音。

「我学大家,把菊花丢到棺材里。于是……」

坐在一旁等车的欧巴桑,露出奇怪的表情看了看我们。我用力按了按河边的肩膀。

「花瓣散了开来,纷纷掉到祖母的脸上。刚好有一片掉到她的鼻尖。」

不知怎的,我觉得那花瓣是黄色的。

「我心想,要帮她把那片花瓣拿开。可是,因为害怕,根本不敢伸出手来。就这样,棺材被盖起来了。然后,有人用石头槌呀槌的,钉上钉子……」

「……什么啊,就这样?」河边说完,又有气无力地说道:「什么跟什么嘛!」河边嘴里这么说,我却听到他的声音在颤抖。

「河边,你少罗唆。」我凶着脸说。

「那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恶梦。」山下说到这儿,就沉默下来。

「恐怖吗?」

「嗯……我们家有一个好大的老虎填充玩具,对不对?」

「嗯。」

「小时候,我常常和它玩摔角。」

我本来想说,你现在也还在玩吧,不过,我没说。

「在梦里,我和这只玩具老虎在玩摔角。可是,我突然发现,和我玩的,不是填充玩具,……是祖母的尸体。」

「呜哇哇哇!」

河边像喷火一样的笑声,打断了山下。山下瞄了河边一眼,然后一副无所谓的样子,继续说道:

「她简直跟填充玩具一模一样,完全没有反应。就连我踢她,她也只是扭成软软的一团,不会喊痛。换句话说,是个物体。」

「物体?」

山下点头说:「当时我吓坏了。」

其实,连我也听得毛骨悚然。这是我不曾有过的感觉,就算在电视上或漫画里看到一些打打杀杀的镜头,我也不曾像今天这样害怕。

「人死了,会变怎样?」我说:「全都结束了?……还是……。」

「我觉得有鬼。」山下咬了咬下唇说道:「只是,我一直以为,鬼……应该是很轻很轻的。可是……」

「可是什么?」

「我现在认为它们一定很重很重,像装满沙子的沙袋那样重。」

如果,像山下说的那样,死去的人只是一个物体,那么,鬼也是物体喽。没有没有灵魂,可以用重量来表示它们。……就像盐、收音机、皮包那样。我可不想去看一个站在体重计上的鬼有多重。连鬼都有重量,那这个世界不是没救了吗?

「我真的好害怕。早知道,我就不去参加葬礼了。」山下嘀咕完这一句,用球鞋的前端踢了一下地面。

突然,河边像将军那样挺直了身体。他把邻座欧巴桑的手提袋抱在怀里,再倒退几步。然后,这家伙像个白痴似的,一边笑一边叫道:

「我是不死之身!」

接下来有一阵子,我们都不再提山下祖母的事了。山下又恢复他原来的样子,河边自从在公车亭「发作」过后,变得话少一些之外,大致上并没有什么改变,看来,丧礼一事,已经被淡忘了。

就在河边戴新眼镜来的那一天,他要我和山下下课以后,到他家公寓前的停车场等他。

「干嘛?有什么重要的事吗?」

河边看起来好兴奋,我则有种不祥的预感。

「嗯……,大马路的旁边,不是有一间书法教室吗?」

「嗯。就在岸根庄嘛!」

那一带,都是一些老房子,而且都是木造的平房。这当中有几间看起来实在不怎么样的小房子,是专门租人的。

「那间书法教室的隔壁的隔壁,住着一个独居的老人喔!」

「真的?」

河边用充满期待的眼神,轮流看了看山下和我。我在猜,山下大概和我一样,有着不祥的预感,因为,他从刚才到现在,一句话都没说。

「然后呢?」我问。

「什么然后呢?我听我妈和隔壁的阿姨在说,那个老人大概快死了。」

我搞不清楚河边到底想说什么。

「木山,你不是没看过死人吗?」

「嗯……啊啊。」

「我也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