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第2/2页)

「嗯。」

「她有没有说什么?」

看我久久都不回答,老爷爷抬起头来直盯着我。

「她说她忘了。」

「原来。」

「她好像有老人痴呆症。她说她的丈夫已经死了。」

老爷爷苦笑了一下:「她这么说也没错。我这和死了没什么两样。」

「不是,不是这样的。」

外面传来蝉鸣声。一波接连一波,好似整个耳朵都被蝉鸣塞满了,也因此,自己的声音变得又小又远。

「你是英雄。她说他死去的丈夫是英雄。她还说,她的丈夫在战争时,曾经背着炸弹,冲入敌人的阵营。她说得好仔细,好像她亲眼看过似的。你简直不敢相信她在说谎。」

「这不叫说谎。」河边嘀咕道。

「你说得对。这和说谎不一样。」老爷爷低着头说:「那地方很远吧?」

「有一点远。」

等我说完这句话,老爷爷在丢下一句「以后少管闲事」之后,就转身背对着我。

「有人在家吗?」

那声音细细的,听起来好像在微微颤抖。我从阳台往外一看,只见种子店的老婆婆站在门口。老婆婆看到我们,就绕过庭院走了过来。她今天穿着和服,撑着一把白色的阳伞。光线聚集到阳伞的上方,好像把晴空切成了两半。而阳伞也就仿佛成了要到另外一个世界的入口。

老婆婆收起阳伞,恭恭敬敬地行礼说道:「昨天实在是很抱歉。」

「还有……,」老婆婆看着我们说:「我没有做好那件事,我……。」

我们三人用几近沙哑的声音说道:「对不起,是我们的错。」

「怎么这么说呢?该说对不起的是我。」老婆婆又急急忙忙地打拱作揖。

老爷爷来到阳台,说:「我也觉得过意不去,给你添了那么多的麻烦。」老爷爷一边说,一边拿出刚刚烫好的坐垫。

老婆婆手上拿着一个用淡粉红包巾包起来的东西,她把这包东西放到阳台上,然后将它打开。原来,是一篮红色的果实。

「是木莓吗?真难得。」

「这是从老家寄来的,就这么一点点,不成敬意。」老婆婆一脸的笑容。

老爷爷叫我拿去洗。我站在流理台前,先放水到盆子里,再洒点盐,然后,便一颗一颗轻轻地洗了起来。洗水果要放盐,是老爷爷之前教我的。这些浓淡互异的红果实,看起来好像是镶着一粒又一粒的红宝石。我仔细清洗过后,便将它们端到阳台。

「好吃!」

「好酸!」

「好好吃!」我们三个同时叫了起来。

「要是熊看到了,不高兴死才怪。」老爷爷一粒接一粒地往嘴里丢。他的心情已经完全好转了。

「熊?」

「熊最喜欢这种果实了。有好吃的果实,就一定会有熊出没。有熊的地方,通常也都有这种果实。」

红色的果肉,吃起来又酸又甜。我在想,这滋味真特别,大概和森林里的叶子上的露珠一样吧!

「另外,还有山葡萄之类的。」老婆婆说。

「对,山葡萄。」老爷爷兴致勃勃地说。他的样子,好像他就是一只熊似的。

「还有猕猴桃之类的。」

「对,对。」老爷爷简直像只吃了木天蓼的猫咪,越来越忘形了。

「还有水松的果实。」

老爷爷长叹一声,之后就不再说话了。

「最近这种果实变少了。因为,种这类果树的地方越来越少了。」老婆婆像小鸟那样,噘起嘴来,在吸果实的汁。

「您的老家在哪里?」老爷爷问。

「北海道的爱别。」

「真的?我的老家就在当麻。」

老婆婆露出惊喜的表情说:「真巧,我们是邻居。」老婆婆笑起来的样子,真的好像古香弥生奶奶。

「说真的,我昨天就有这种感觉了。」

「哦!」

「北海道的人,都有一些特色。」

老爷爷用力点头,说:「北海道的女人,特别勤劳,我的母亲就是。」

「原来,」河边抬起头来:「老爷爷也有妈妈。」河边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

「这不是废话吗?」

老婆婆带着几分腼覥,笑着说:「对,北海道的女人很吃苦耐劳,每个人看起来都好能干。」

老爷爷和老婆婆聊了好一阵子。从他们的言谈中,我才知道老爷爷的爸爸以前是铁路局的技师。他们说,小时候去上学,都是穿着塑胶长靴,再套上冰刀的。另外,他们还提到盛产山葡萄的秘密地点、腌鱼卵的趣事,以及夏天在冰凉的河川游水、全家一起晒鱼干、用腌青辣椒配饭等等美事。老婆婆还说,有一天,她亲眼看到一名从网走监狱逃出来的人被抓。另外又说,半夜下山时,都会听到狐狸的叫声,那声音听起来好凄凉。他们滔滔不绝,好像永远说不完似的,说到北海道的夏天,他们都齐声赞叹那一整片连绵不绝的花海。说到冬天,他们便都想起那些专拉木材的马匹,据说,它们在拉动一马车的木材时,身上所冒出来的水气,非常惊人。一到冬天,每隔一段日子,就得清理石炭暖炉,老爷爷和老婆婆小时候都有这样的经验。另外,他们也都曾经用雪块堆出一个小小的跳台。还有、他们会在冻成冰块的牛奶上头,洒上砂糖,一边舔一边吃。老爷爷和老奶奶甚至谁也不服谁地,争说滑雪时谁可以飞得比较远。

从他们两人的这段精彩谈话,我才知道,原来,他们心里都埋藏了许许多多的往事,而这,真的让我感到非常惊讶。如果是这样的话,那,年纪变大,就有可能是一件值得开心的事了。因为,随着年龄的增加,人的回忆就会增多。而就算有一天这个人消失了,他的回忆也还会在空中游荡,或是混在雨中、深入泥土……。如果,记忆真的可以不死的话,那它在四处飘荡之后,也有可能会再钻进某一个人的心里。当我们到一个生平不曾到过的地方时,常常会有似曾相识的感觉,依我看,那八成就是某些人的回忆在对我们恶作剧吧!

现在,老爷爷和老婆婆都静静地看着院子。他们看起来好像是一对老夫老妻。有一阵凉风吹来。我们每一个人,都仿佛被那饱受阳光与清风照拂的、又酸又甜的木莓果粒包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