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 公车牌下,再相会(第9/13页)
“大概吧。因为几乎没有年收入比我低的女人,所以我没换个角度想过。”行天说着,拿了在厨房水槽洗干净的杯子和用自来水做好放在冰箱里的冰块回来。多田在两个杯子里放上冰块,满满地倒上波本威士忌。
“有一天,大学时同班的一个女生打来电话。那女生说‘多田君,你被劈腿了哦’。我笑了笑没放在心上。那个女生是我们夫妻共同的朋友,所以我以为她大概是开玩笑乱讲的。”
“可这是真的吧?”
“是。我全不当真地和妻子说了句‘听说你劈腿了呢’,真像是老天开的玩笑,妻子的脸在一瞬间变得惨白。”
要是真的信任妻子,这话本可以不说的。把朋友的戏言听过就算,永远不触及这个话题就好了。多田是输给了在自己心底萌芽的疑心。
“对方好像是一个同期实习的男的。实习的地方倒不在一块儿,应该是在东京重逢的时候吧。‘可已经结束了。我绝不再见那人。’她哭着说。我说‘知道了’。既然爱她,就只能原谅她。分手这一选择我连想都没想过。”
多田当然受到了打击,也很气愤。可这气愤的一大半并非来自妻子劈腿这一事实,而是由“为什么她这么痛快地承认了劈腿”这一疑问生发出来的。
我其实不想知道,多田多次这样想。要是她真的爱自己,他希望她抵死不认。只要妻子否认了,多田大概就会相信。
“糟糕的是,就在那之后发现她怀孕了。”
多田端起酒杯润了润嗓子。“要在一般情况下,妻子告诉丈夫自己怀孕,该是高高兴兴的喜事对吧。我们家可不是这样。气氛紧张极了。难得她先回了家,坐在饭厅的椅子上。从公司回来看见她,那模样简直就像是她父母和所有亲戚都死了似的,以至于我心里基本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她说:‘是你的孩子。你要相信我。’于是我信了。你觉得像个傻瓜吧?”
“不觉得。”行天说。
“实际上,不管将要出生的是不是我的孩子,到了这份上怎样都好。因为孩子是她生的这一点是不会变的。只要有这一点,对我来说真是宝贵的……”
声音酸楚地变了调,多田急忙咽了口唾沫。行天沉默着。
“我从来没有那么快乐地等待过什么。她母亲告诉我说生了的时候,我早退离开公司,飞快赶了过去。直到抱着儿子,都傻愣愣觉得这不是现实。可是,还躺在床上的她一看见我就开了口。她说要做DNA鉴定。”
被背叛了。那时,多田第一次这样觉得。虽然这个建议是为了澄清真相并完全消除多田的疑虑,可对多田来说,这话等于把自己对妻子的爱和信赖全部践踏得粉碎。
“我对她说,没必要,你不是说了是我的孩子嘛。无论她怎么恳求,我就是不同意做DNA鉴定。一方面也是因为我当然打心眼里爱这个孩子,没有做什么鉴定的必要。可也不能说,我就丝毫没有故意不弄清真相让她痛苦的坏心。”
自己也不曾察觉,那是多田对妻子的背叛予以复仇的方式。如今,多田也明白自己过去是多么愚蠢了。但在那个时候,他自己并没有注意到,所谓信任这一近乎美丽的行为,不知何时已化身为愤怒和绝望。
“结局很快就到来了。出生后一个月,孩子突然死了。一天夜里,她说孩子好像有点发烧,把我喊了起来。于是我说我看着孩子,你休息吧。我还说,要是到了早上还发低烧,就一起带孩子去医院。她似乎因为担心而怎么也睡不着。孩子喝了奶,已经沉沉地入睡了,我却唱了摇篮曲。是为她唱的。‘不行哟,可别醒来哟。’她笑了。那是个安静的夜晚。耳边,只有婴儿和她睡着的鼻息。我不知什么时候也睡着了……突然惊醒过来时,婴儿床里的儿子已经变得冰冷。”
行天在沙发上抱着一边膝盖,不流露任何表情地垂下眼。多田喝干了杯里的酒。
“那之后有半年,我费尽了心思,可是不行啊。她有时会陷入半疯狂状态责问我。她说你当时是默默地看着那孩子受苦吧,我都说了是你的孩子,你为什么不相信呢。我什么也没法说出口。而这让她更加难受。等她冷静下来了,就哭着道歉,说对不起,自己说了可怕的话。这样翻来覆去。她自己也知道,但停不下来。她提出离婚时,我也没表示反对。我也有松了口气的感觉,终于可以从中逃走了。”
多田也罢行天也罢都久久地沉默着。窗外还是一团漆黑,但在远远的某处有急性子的鸟儿在叫着。
“多田,”行天终于说,“我想大概有好多人在这之前对你讲过了,不过我也说一遍吧。你没做错什么。”
“虽说没有恶意,可并非没有罪过。”
至于妻子为什么和别的男人睡了,多田压根儿不想知道。嘴上说着相信,他却并没有弄清孩子的父亲是谁的勇气。宣告着爱对方,却连想象一下妻子究竟怎么看待自己都做不到。
等意识到自己在所有意义上其实都是消极的时候,已经全部毁坏殆尽,无可挽回。
“我梦见了好多次。从婴儿床把儿子抱起来的梦。能真切地感觉到婴儿暖呼呼的身体的重量。我对妻子喊,你看,孩子活着呢,得救啦。可已经晚了。我的声音到不了她那儿。她在一间黑屋子里哭泣。她独自一人,一直一直哭着。”
“呐,你摸一下我的小拇指看看。”行天说。
多田没动弹,于是行天起身弯下腰,越过矮几拿起多田的左手。
在他的引导下,多田用食指的指腹战战兢兢地沿着行天右手小拇指的伤痕摸了一下。细细的线。那部分的皮肤很光滑,呈现细微的突起,围着指根绕了一圈。
“别害怕,摸摸看。”行天笑了。
多田看过去,把感触也收入眼底。
在筱原利世家弄出的伤口上覆盖着新的伤疤。那旁边,泛青的充血蔓延在整个手背,可只有小拇指上的旧伤痕不知为何免于受其侵蚀,奇妙地泛起白色。
“伤口愈合了对吧。的确只有小拇指老是比其他部分要冷,可只要搓一下就能暖和起来。就算不能全都恢复原样,也能够好起来。”
“算了吧。”多田缩回手。“我不是为了心里舒坦而和你说这些的。”
“那你为什么要告诉我?”
“账本由我来处置。我是为了让你接受这个才说的。”
“不接受。这不成为理由。”
的确如此。多田也混乱起来。他并不知道一直屏息凝神的东西在今晚汇成语言涌出来的原因。
“为什么就不能心里舒坦呢?”行天的两手自然下垂,站在多田的面前。“你不是对公园新城的小鬼说过吗,只要活着总还有机会。那是说谎吗?你只是说得好听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