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河夜船(第9/13页)

“你怎么啦?怎么猛地坐起来?是不是做噩梦啦?”

“不是,是美梦。”我说,“是个非常美好的梦,我在梦里太开心了,都不愿意醒过来。我真不愿意回到这样的地方来,简直像一场骗局一样。”

“大概是半梦半醒吧。”他自言自语似地小声说着,抓起了我的手。我意识到就在这一瞬间,热泪涌上了我的眼眶,紧接着便扑簌簌滴落在了床罩上。他见状惊讶地一把把我拉进了被褥里,虽然这并不是他惹出来的事。

“我懂了,你大概是太累了吧。行,这样吧,这个星期已经无法跟你见面了,不过下个星期带你去吃点好东西。哦,对了,下个星期不是有焰火晚会吗?我们到河边去吧,怎么样?”

他一个劲地说着。贴在我耳边的肌肤热乎乎的,可以听见他胸脯的起伏鼓动。

“人会很多的——”我笑着说,眼眶里虽然噙着热泪,心情却已有些轻松了。

“即使不去河边,只要在附近的话,也可以看到一些吧。对了,我们去吃烤河鳗吧。”

“嗯,吃烤河鳗吧。”

“你知道有哪家店比较好吗?”

“嗯——那家沿街的大店怎么样?”

“那家不行,他们除了做烤河鳗以外,同时还做天妇罗什么的。不正规。再靠里边点的没有了吗?”

“噢,对了,在寺院的后面有一家小店。我们去试试看吧。”

“河鳗这玩意儿,就讲究个刚刚捕捉上来的新鲜度,这非常重要。”

“还有米饭的软硬程度,涂抹上去的调味汁也很重要。啊,这说的是鳗鱼饭了。”

“对对,米饭若煮得烂烂的,就会使人食欲大减。我小的时候,烤河鳗可是个好东西呢……”

我们俩说了老半天的烤河鳗。说着说着,话语就渐渐地断了,不知不觉间,两人几乎同时进入了沉沉的梦乡。这是一场已不记得梦中情景的、深沉而温馨的睡眠。

他妻子所在的地方,是何等深沉的夜色的底端啊。

诗织所在的地方,是不是距那里比较近?一定是一片非常深沉的、浓度很高的黑暗。在睡眠中,我的灵魂是否也在那一带踯躅徘徊过呢?

——就在醒来之前,我脑子里在思忖着这些事。接着,窗外阴沉的天空迅速跃入了我的眼帘,朝身旁一瞧,他已经不在了。看了一下钟,已经下午一点了,我大吃一惊。极度的惊讶使我立即起了床,嘴里不住地说着“哎呀呀、哎呀呀”。床头柜上有一封信。

“你这个人呀,也没去上班,怎么会这样贪睡呢?

我身边的女人好像都在睡。

看你睡得很熟,就没有叫醒你。房间我已经延长到下午两点了。你就好好地睡吧。

我还有工作,先走了。再联系。”

每个字都像是习字作业一样,一笔一划写得清清楚楚,字迹很漂亮。这个人竟然是写这样的字呀。我产生了一种错觉:比起昨天我拥抱着的本人来,这字迹使我更加真切地把握到了他清晰的轮廓。我呆呆地对着这封短信凝视了很久。

我单穿着一件T恤衫睡觉,虽然已经是夏天了,浑身却是冰冰凉。云朵闪着银光,高高地覆盖在城市上空。我望了一眼楼下的车流,脑子里依然是一片混沌。换了衣服,立即洗了脸,刷了牙,可双眼依然睡眼惺忪,我只感觉到仿佛渗漏一般,睡意从我的内心中一点点渗泄出来。

我去了咖啡厅吃午饭,可手脚却不听使唤,像飘浮在空中一样,令我觉得有些伤感,嘴和胃和心都完全协调不起来。从窗外射进来的使人有些眩晕的淡淡的阳光中,我的眼皮好几次都快合上了,心里一边在倒算着睡眠时间。怎么算都有十个小时以上了,为什么还一点都没清醒过来呢?往常的话,不管怎样睡过了头,人感到发困,只要过了半小时,头脑就很清醒了……现在却感到连这些思想都仿佛不是从自己的头脑中发出来的。

我晕晕乎乎地坐上出租车回到了家,把衣服扔进洗衣机后靠在了沙发上,眼皮又觉得迷迷瞪瞪了。

一点办法也没有。

待意识清醒过来时,我发现自己的脑袋正在靠背上一点点下沉。我猛地一下坐起来,拿起杂志来翻阅,结果发现同一个地方已经看过好几遍了。我心想,这简直就像下午上课时盯着课本想要打瞌睡一样。接着又闭起了眼睛。外面云层厚厚的天空流进了屋内,好像正在侵蚀我的脑髓。正在转动着的洗衣机的声音,也一点无法使我警醒。我已经变得对一切都无所谓了,胡乱地脱掉衬衣和裙子扔在地上,就上床睡了。被褥凉凉的很舒服,枕头在甜美的睡眠中柔软地凹陷了下去。

当我听到自己平稳安闲的轻轻鼾声时,发觉电话铃声响了。我当然很清楚,这肯定是他打来的电话。仿佛是要显示性格坚韧的他的爱情似的,电话铃响了一次又一次,可我却怎么都睁不开眼睛。我心想,这铃声简直像咒语一般。意识虽然很清醒,却怎么也起不来。

——是她在发咒语?

这样的念头一刹那间浮现后立即又消失了。从他说话的神态中可以得知,他妻子不是那样的人。她是个非常善良的人。人觉得太困,思绪便如在浓重的暮色中游荡一般徘徊不定。

敌人一定就是我自己。

在朦胧的意识中,我确信如此。睡眠宛如丝绵一般慢慢将我裹紧,吸走了我内在的生命力。舞台转暗。

在睡眠中,我好几次听到他打来的电话铃声。

接着醒过来的时候,整个房间已经沉落在黄昏之中。我抬起了手,手的轮廓黑乎乎的朦朦胧胧,我脑子里空蒙地意识到:“已经是黄昏了吧。”

洗衣机的声音当然已经停息了,屋内一片寂静。觉得浑身酸胀,关节疼痛。时钟指着五点。肚子很饿。吃一点冰箱里的橙子吧。哦,对了,还有布丁。于是我站了起来,穿上了地上的衣服。

——非常、非常的安静,静得好像整个世界就只剩下我一个人了。我怀着一种无法言说的奇异的心情,“啪”地一下打开了屋内的电灯,朝窗外望去。报童在往各家信箱里放报纸,周边的人家还没有一户亮着灯,东边天际呈现出一片橙红色。这时我才明白了,不觉脱口而出:“原来是早上五点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