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8 娃娃屋和自由(第2/3页)

突然,我的思维停止了:“为什么她不在我背后监督我?出什么事了。”我可以同所有人一样,喊她的名字,但很多年以来我就已经不跟她讲话了。我放下盘子,越来越觉得有什么事不对头。我于是走到客厅。她正坐在红黑相间的人造革沙发上。我直愣愣地站在房间中央等待着。她一言不发,起身去餐厨的抽屉里翻找着什么。“她这是要干吗?”她转过身来,穿过房间迎面走来,经过我旁边时推了一下我的肩膀,然后拿起行李箱,转回我这边。我不知道她想干什么,我也不知道她在准备什么,我机械地缩了缩脖子。“喂,你可以滚了,你十六岁了,我领不到你那份补助了。”她对我说,右手拿着行李箱,左手是五十法郎、两张地铁票和一张身份证,我的身份证。

我怔在了那里,头晕目眩。几秒钟后,我的大脑重启了,我朝玛丽-弗朗丝的卧室奔去,想要拿点东西。“随便什么东西,但我得拿一样,作为小妹妹的纪念。什么都行。毛绒玩具猫。行,一只毛绒小猫,这挺好的。”还没来得及把小猫装进行李箱,她就抓住了我的肩膀,用手心推我的后背,把我推向门口,就像是每晚把我推进衣橱里一样。被推搡着走了几步之后,我发现自己已经在楼道里了,房门在我身后砰的一声被关上了。我乘电梯下楼。走出大楼之前我去垃圾间拿回了我的蓝裙子和格子衬衣。好了,我这会儿在街上了。可惜的是不能和玛蒂娜一起把娃娃屋建好了。我的双腿机械地朝前走着,走向我唯一认识的公交车站,就在火车站路上我们曾经住过的公寓旁边。134路公交车带我离开了博比尼市,我不知道它会带我去哪。我把车票递给了检票员,仅此而已。公交车上有个红黑广告牌:“Dubo… Dubon… Dubonnet!”我被这个广告深深地吸引住了。我那是还不知道杜本内(Dubonnet)开胃酒,它其实在20世纪60年代风靡一时,但这个广告语一直在我的头脑中打转。“Dubo… Dubon… Dubonnet… Dubo… Dubon…Dubonnet… Dubo…”

我坐在车尾,终于打起了精神,开始做预案。现在是下午三点,我正坐在一辆载我去巴黎的公交车上。去哪?我一无所知。我想起来看看她给了我什么:一张五十法郎的钞票,几件旧衣服,我的身份证。突然,灵光一现!我把手放到连衣裙底下,找到了一张藏了几个月的存折。我赢得了博比尼市政府组织的绘画比赛。比赛的主题是“畅想2000年”,这让我想到了未来主义的高楼大厦。这幅画让我获得了比赛的第一名:一个存折卡,里面有五十法郎。当然了,跟以往一样,我瞒住了这件事。所以说,我口袋里不只有五十法郎,而是一百法郎。这在我看来可是一大笔财产。坐在这辆终点不明的公交车上,我也在时隔多年后又一次呼吸到了自由的气息。我自由了。

当时,有人对我说:“你有个新妈妈了。”没过多久:“你有个小弟弟了。”再后来“一个小妹妹”。而1969年4月27日星期日,有人刚对我说:“滚吧。”但生活还是要继续。

不经意间,我看了看手头被折成两半的硬纸片,上面有一张我的旧照片,里面就是我的身份证。我还是第一次看自己的身份证。“第一个新鲜事:我于1953年4月27日出生于巴黎20区。”我十六岁了,这才知道自己的生日。这没什么奇怪,我从来都没有庆祝过生日。“第二个新鲜事:我叫弗朗丝·皮埃尔-迪·居道尔吉。而不是弗朗丝特·皮埃尔。”在家里、学校、小酒馆,人们都叫我弗朗丝特,蝈蝈,吵闹鬼。“弗朗丝·皮埃尔-迪·居道尔吉。”我从前竟然从没有怀疑过自己的存在,我感到又重新认识了不一样的自己。

“巴黎维耶特门站。终点站。所有人下车。”我到了巴黎,却一点都不知道自己具体在哪儿。天气好极了。春天温暖了人行道,梧桐的嫩芽在阳光下闪闪发光。重生的感觉真好。可是我渴了,于是便坐在咖啡馆的露天座位上喝薄荷汽水,觉得自己富有而又自由。我独自一人,像个大人一样。小口小口地喝着杯中饮料的同时,所有细微的想法穿过我的思维,毫无逻辑,但纷繁到足以支撑着我保持清醒,之后它们便悄无声息地消失了。什么事都不做的感觉很奇怪。我挺好的。脚边有行李箱,手里有身份证。我甚至都不问自己在哪里过夜。我是不是完全头脑不清,不负责任了?我是不是把所有的常识都丢了?再或者,是不是我只是因为尝到了自由的滋味而高兴过头了?从外表上看我是个小孩?还已经像是个大人了?我都好几年没有照镜子看过自己了。好在我有漂亮的蓝色半裙和格子衬衣。

喝完了饮料,我继续上路,在巴黎的街头闲逛着,就这样误打误撞地开始了我人生的第二阶段。走了两小时,饥饿使我开始看面包店的橱窗。我走到了巴黎17区木瓦那路17号。我的思绪继续飘荡,眼睛却在寻找食物。虽然饥肠辘辘,但最终引起我注意的不是花花绿绿的糕点店而是一则告示:“寻女售货员,包食宿。”我走了进去。一位和蔼的小个子女士,她胖胖的面颊透着粉色,系着一个白色围裙,她用大大的微笑迎接了我。

“夫人您好,我刚才看到了告示……”

“您感兴趣吗?”她对我说。

“是的……”

“您几岁了?”

“十六岁,马上就十七了……”

“那什么时候能来?”

“我可以今天开始……”

“得到周二以后了,因为我的售货员还在。明天关门。”

“啊……今天不行?”

这位面包店主猜出了我的失望,继续问:

“您为什么想今天开始?”

“我从诺曼底来。本来该有人来车站接我的,结果没人来。我不知道去哪了。”

仅仅靠这个小讯息,好运气便统统跑到了我这边。

“薇薇安,来一下。”

一个和老板娘一样爱笑的女孩从店铺的里间出来了。

“好的,夫人。”

“今晚这个小女孩跟你一起在楼上睡你介意吗?”

“不,一点都不介意。”

面包店女主人又转向了我。“去柜台后面吧。在那儿坐着等薇薇安。”我感觉很好,面包和甜酥糕点的香气让我安心,交谈和笑容也一样。我同时注意到周围的灰尘数量惊人——我可是做家务的人。我第二天才意识到这其实不是灰尘,而是面粉。此时此刻,我没什么疑问了。剧情的发展超出了我的预想,但一切都让我感到安心。

傍晚时分,薇薇安拿下了围裙,让我跟她走。在上楼之前,女主人给了我们一袋酥皮面包。因为没有电梯,我们爬了七层楼,来到顶层。这是一栋漂亮的奥斯曼建筑,楼梯打了蜡,很漂亮。顶层是女佣的房间,当然就不怎么考究了,有些暗。在走廊的尽头,薇薇安为我打开了门。这间小卧室可爱极了。斜顶的下面是一张床,一个餐桌,一把椅子和一个衣柜。角落里有个搪瓷桶。地面铺了灰色的亚麻毡。门旁边的墙上,有个小窗户,朝向锌制的漏水槽。“这些墙很奇怪,都不直。”进门时我心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