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父子相依(第2/3页)
现在,让我向不了解的人解释一下,码头区轻轨上的火车是没有司机的。对,无人驾驶的火车。谁不会为此感到兴奋呢?它以缩写DLR——“迪士尼乐园的最后一程”[3]——为人熟知。我认可无人驾驶是由于轨道运输工业领域业已取得的科技进步的说法,但在一个四岁的自闭症男孩和他不成熟的父亲看来,不用司机来开,是因为那挺立在站台上的红色尤物是一辆魔力火车。
没错,儿子。你爸那么爱你,所以他带你坐一辆低廉得要命的温暖魔力火车。
无人驾驶火车上“当然”只有一个座位,那就是前座。由于没有驾驶室,所以你可以坐在最前面,透过大玻璃窗笔直看到铁轨,仿佛你就坐在司机的位置上似的。我们俩在站台的前排等着,车门一开,我们就冲开几个挡道的孕妇进去抢座。
“不好意思啊,美女,”我们上车时我掉过头去道歉,“这小子刚才在做梦。”
我们在车厢里一路冲撞到火车前部找到我们的位置,这时我们中间只有挡风玻璃,笔直的轨道在车头前面延伸。接着就是精彩时刻了。我打开我背来的小帆布包(我鬼精地让他妈妈往里面装了些饮料、换穿的衣服和一个工具箱),取出一个我从路上的Argos连锁超市买的儿童玩的塑料方向盘,用橡胶吸盘把它固定在我们面前的挡风玻璃上。
好啦阳光宝贝,一切就绪。小家伙,你和我不光是魔力火车上的乘客,我们马上就要驾驶这鬼玩意啦!
还有,车在轨道上跑的时候,如果你够有信心,如果你够有……
那感觉就像我们飞到了空中,越飞越高。在那些礼拜六下午,我们把毛皮外套往旁边一丢,在车厢前面一直开下去。
“嗨,图纳斯先生!”我叫道,手指向远方,“嗨,阿斯兰[4]!嗨,魔幻神秘的金丝雀码头的高楼大厦们!”
我们在魔法树[5]旁边左转,然后再升高一点,到了乌有乡[6]。
儿子,正是在搭乘码头区轻轨列车时,我认识到我拥有你是多么幸运。我们都穿着绿色皮衣,当你偎依在我身旁,恍然间我不知道我停在了哪里而你又从何处开始起飞。我觉得我们的未来从未那么岌岌可危,生活是如此真实而又纯粹。
然后他毁了这一时刻。这孩子仅仅用了一句话就毁了所有这一切:“现在我可以开车了吗,老爸?”
回头想想,我知道那些星期六的下午我们各自都需要一点逃避。
最终,我们搭车搭累了,我又把他送回家,准备下周再来一次。
站在门阶上说“再见”最糟心了。蝙蝠侠从来不必跟罗宾说再见,甚至独行侠对唐托也是这样。我想假称,我走他哭的时候是最令人难受的。但不是的,他不哭的时候更伤我。
我知道我必须搞个自己的容身之所;我们不能继续这样下去了。我穿梭于大街小巷,在本片区寻找负担得起的房子。然后我找到了一间公寓,并于11月迁居。事情进展神速,令人称奇。我和房东协商好了,租金涵盖一张床和一套沙发,另外我从原来的家里搬来一些东西:我的书和可携带电视。我很想要那个法国重彩平底锅,但感觉不太问得出口。
这还是我这辈子第一次一个人住。这孩子的妈妈过来检查了一番卫生及安全条件才允许他来看我。我的新家得经她盖个同意的戳儿。插座护罩必备。窗户锁必备。橱柜都要上插销。太平梯的门要连上安全皮条,免得在手指伸进去开门时被夹到。我一直点头,把这些记在一张碎纸片上,心知我永远不会去买的。我们爷儿俩能对付过去的。
这孩子喜爱我的公寓。我曾担心他见不着他熟悉的那些玩意儿会恨它。他头一回来,我像个房屋中介一样给他导游,热切希望他中意。它看上去不像一个家,但恰就是空荡使之成为他的家。没有糟乱,没有不必要的物件挡道,只有随处跑动和大吼大叫的自由。那地方在他妈妈的房子沿街上来的拐角,离他学校也近。附近是同样的公园,同样熟悉的商店,同样的……即便留给他的房间里没有床,也不曾让他不安。
在那里,在三十五岁上,我终于感到自己成熟了。就在他初次来访,而后我们将世界拒之门外,宛如许多年前我们初次驾车从医院回家的时刻。一个家。在那之前,我好像一直在假模假式地为人家长;如果他闹过了头,总是他妈妈去应付。但现在,孩子,只有你和我了。
两个家的局面并不完美,从来不会完美,但也算恪尽其职了。他妈妈和我谈过疑虑,我们决定慢慢开始。起先这孩子每两周来我的公寓一晚。我想他妈妈因为我出院不太久而紧张,这种情况不单对这孩子,对我们也都是陌生的。
我们一起过了圣诞节。自此每个圣诞都变成了“以这孩子之名”,他的生日也是。我无法假装这些节日总过得轻松,因为并不。就像这世上的许多事情,相较于我所设想的生活它们并不必然更好或更糟。那只是有所出入而已。
那年12月我拿了一笔工作奖金,钱不多,但足以从宜家买回些基本家具填充公寓。这孩子总算有他的床了,他第一次来过夜就睡在那上面。某种程度上,他在公寓里比之前更定心了。那房子对他来说太大。他一般更喜欢小的,比如他就钟爱他奶奶的平房、她那边的敞篷巴士。他的新卧室一头连着休息室,另一头是我的房间。他从不离人超过两英尺远,他乐于如此,因为这样他与别人之间就更少有地方可让怪物藏身了。
然而,从他搬进来的那刻起,他能碰到电灯开关这件事就可能动摇了我们的理想状态。夜晚一直是这孩子的敌人。他倒不像讨厌阴影那样讨厌黑暗,但房间的角角落落、各个曲折凹陷的隐蔽处,正是怪物潜伏之地。当现实与想象之间的界限永远模糊不清时,那些怪物只会显得过于真实。
从住下的第一夜起,他就开始养成一种睡前习惯。一旦外面灯光退灭,家里所有橱柜都要关得严严实实,将黑暗锁在里面。今时今日他会自己关那些橱门了,但以前有段时间他害怕里面会伸出来什么东西抓住他,所以根本不敢自己近前去。我们得一起无声无息地扫荡一遍屋子,我在前,他则挨个指出每样家具冒犯到他的部分。床排在倒数,我们最后查看一遍下面是不是有怪物,这才算大功告成。不久前我不知道他的几只旧泰迪熊从床尾溜到哪儿去了,但后来我找到了。它们被他在没有旁人的时候朝下塞到床挨着空的乐高玩具箱的那边,用以填满形成阴影的空当。
他还开始亮着灯睡觉,以此应对黑暗迫近的猛攻。用灯光灌溉屋子。开开每一盏灯,除了台灯和床头灯——它们和任何形式的环境照明一样是多余的,灯光过于柔和,在墙上投下漫散无当的不祥暗影,留下太多难以窥见的死角。必须是开天花板上的那些灯,不带灯罩,光辉明亮,遗世独立。而且,尽管橱柜门都得关上,房门却待遇有殊,它们必须大开特开,开到其背后确定藏无可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