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第2/2页)
让,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我不知道是否应该唤醒你,求你帮助我;是否应该撕毁这些日记——或是影印下来寄给你。要么那时就做,要么就永远不要。我写日记,因为这能让我思考得更清楚。
无论如何,我正在逐渐失去谈论任何其他事情的能力。
我比以前更多地依赖身体与你交谈。这块疲惫不堪、身患重病的南方木头,最后一次抽出嫩芽;至少它还能说出最基本的渴望。
爱我。
抱我。
抚摩我。
爸爸常常说“恐慌性开花”——大树在死亡之前会最后开一次花,将所有汁液注入仅存的没有罹患癌症的嫩芽中。
前不久你说我好美。
我正在“恐慌性开花”的巅峰。
不久前的一个晚上,维贾亚从纽约打电话来。你当时还在书船上,卖新版的《南方之光》。你希望人人都读一读这本奇异美丽的小书,你曾说过,这本书不会骗人,没有矫饰,只有真理。
维贾亚换了新老板:两个古怪的细胞生物学家。他们认为,是一个人的身体,而非大脑,决定了他的灵魂和性格。他们说人体内还有另一种细胞,数以万计,发生在这些细胞上的就会同样发生在灵魂上。
他拿“痛”举例说明。痛逆转细胞的极性,只需三天,逆转就会开始:性欲细胞变成疼痛细胞,感官细胞变成恐惧细胞,协调细胞变成针垫。最后,温柔只会带来疼痛;每一缕微风,每一丝音乐共鸣,每一个靠近的阴影,都会引发恐惧。疼痛将每一个动作、每一块肌肉囫囵吞下,并滋生无数新的疼痛接收器。五脏六腑彻底被改变,被更替,但从外表却看不出。
维贾亚说,你最后不再希望有人碰你。你会变得孤单。
你的老朋友说,痛是灵魂的癌症。他以科学家的口吻侃侃而谈,没有考虑到这些话会让非科学家反胃。他正在预言即将发生在我身上的一切。
痛让身体迟钝,心智麻木,正如你的维贾亚所说。你忘记事情,再也不能理性思考,只能恐慌度日。所有健康的思想都掉进了痛楚在大脑中凿出的沟渠。到最后,你自己也会掉进去,消失无踪,整个自我被疼痛与恐慌吞噬。
我何时会死?
用纯粹的统计学术语来说,我百分之百会死。
我想吃圣诞节传统的十三道点心[1]。妈妈负责饼干与慕斯,爸爸会贡献四种水果甜点,卢克会准备精致的坚果。三条桌巾,三座大烛台,三大块掰开的面包:一块给围坐桌旁的生者,一块给未来的幸福,一块给穷人和死者分享。我很怕到时要跟穷人争面包屑,被他们赶走。
卢克恳求我接受治疗,尽管生机跟赌马赢钱一样低,反正一部分的我一定会死,怎样都得订一块墓碑,诵读弥撒曲,把手帕烫平整。
我会感受到墓碑的重量吗?
爸爸懂得,我告诉他我不愿意接受化疗的原因之后,他躲到谷仓里哭泣。我很确定他当时想砍下自己的一只手臂。
妈妈吓得目瞪口呆,她看起来像一株石化的橄榄树,下巴扭曲坚硬,眼睛像树皮上的两块缺口。她不明白自己做错了什么,为什么当她第一次预感到我的死亡时,不能只让它停留为一场噩梦,或是关怀过度的母爱,这些念头比忧虑本身更让她忧虑。
“我早就知道死亡在巴黎等候着,那座见鬼的城市。”但她无法责备我,最终只能责备自己。对自己的苛刻让她得以撑下去,并按照我的具体意愿,准备我最后的房间。
你现在躺在那里,像正在踮起脚尖旋转的舞者,一条腿伸出,另一条腿向上提起,一只胳膊放在头上,另一只胳膊紧贴身侧。
一直以来,你看着我的眼神都仿佛我是独一无二的。这5年来,你从不曾用愤怒和冷漠的眼神看我,你是怎么做到的?
卡斯托盯着我,在猫的眼中,我们这些两腿动物一定显得非常奇怪。
我感觉那等待着我的永恒将我压得粉碎。
有时候(但这个想法确实邪恶),只是有时候,我希望我爱的人比我先死,让我知道死亡这件事我也能做得到。
有时候,我认为你必须比我先死,这样我才能做得到,因为确信你正在等着我。
别了,让·佩尔杜。
我忌妒你还有那么多年可活。
我将走进我最后的房间,从房间步入花园。是的,就是这样。我会大步穿过高大的迎接着我的落地窗,直接走入夕阳中。然后……然后我会变成光,可以无处不在。
那会是我本来的样子,我会一直在那儿,每一个夜晚。
[1]在普罗旺斯,圣诞晚餐通常由十三道甜点压轴,代表耶稣和他的十二门徒。——编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