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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了让这趟旅程不那么漫长,我们决定半路上去汤姆家吃饭。汤姆是达尼尔的父亲,索菲亚很年轻的时候,他们曾是情侣,而分手以后两人也一直是朋友,所以当索菲亚渐渐步入中年,生孩子可能会越来越难时,她决定去找他,并请求他给她一个孩子。而汤姆,那时候已经结婚,生了两个女儿,后来又离了婚。他同意了她的请求,但很明确地表示:虽然他接受这个孩子随他的姓,并承诺经常去探望他,但孩子是索菲亚的,而且只是她一个人的,因为他已经有两个女儿,得经常照顾她们,所以不想再要更多孩子了。索菲亚心怀感激地接受了这个交易,把孩子看成是他赠予的礼物,而汤姆则继续过自己的生活。

他住在一座巨大的房子里,就在一片无垠的旷野中间,在那里,他收容流浪狗并饲养比格犬。如果我可以成为其他人,那么我的梦想之一就是生活在一片被动物环绕的乡村,但是如果附近没有电影院,没有二十四小时开门的超市,没有一大群不认识的人,我会感到烦恼。虽然如此,能去看一大群小狗崽让我跟孩子们一样充满期待。而虽然过一会儿还要继续上路,但能够将卡塔尔克斯公路暂时抛诸身后,变成了一种出人意料的解脱。所有曾跟母亲一起走过的公路都让我痛苦。死亡是如此卑鄙,将我们驱逐到无处立足。通往汤姆家的那条长长的土路安静而偏僻,我边走边想,也许应该收养一条比格犬幼崽。入口处,一块落满灰尘的小牌子上画着几只绿色的活蹦乱跳的狗,写着:比格犬庄园。我们按了门铃,但没人出来。孩子们爬上铁丝网,开始大喊:“汤姆!汤姆!”远远地听到几声犬吠后,突然,一群年龄参差不齐、品种混杂和状态各异的狗朝我们一路小跑过来。看到这些由人类创造或驯化、习惯于囚居在公寓中的动物,享受着即便是稍纵即逝的自由,总让我心情大好。看看它们在太阳下奔跑的纯粹享受:那迎着风的耳朵,伸出的舌头,不停摇动的尾巴。那是生的幸福。幸福无他,即是接受赐予而不问其他。狗群涌向庄园的另一头,孩子们尖叫着,无法控制激动。在狗群后面,有两个男孩子微笑着走过来。他们步子很大,却很放松,仿佛正穿行在高高的麦田里;他们穿着破旧的牛仔裤,睡眼惺忪,青春的身体轮廓充满弹性,目光带着微微的嘲弄,一看就是那种成绩不好,整天在街上晃荡的小青年。我观察着他们如何小心地抽着大烟,叫着每条狗的名字,跟它们嬉戏,一边觉得好笑,一边又有些忌妒。他们打开铁栅栏让我们进去,并告诉我们汤姆在家,刚睡醒,马上就来。狗群用兴高采烈的跳跃和舔舐欢迎我们,偶尔发出几声叫喊,但立刻就被那两个年轻人制止了。孩子们从来没有看到过这么多狗在一起,在犹豫不决了几分钟以后,已经在院里到处乱跑,笑着叫着,身后跟着欢天喜地的狗群。然而有一条狗却始终不离我的左右。这是一条老狗,毛色已经斑驳,能依稀认出是条德国牧羊犬。我第一眼就看到了它,在狗群的队尾,稍稍落后一些,带着疲惫而悲伤的气质。它也发觉我看到了它,所以靠近了我。任何一个养过狗的人都知道,是狗选择我们,而不是我们选择狗。这是一种类似于人与人之间偶尔产生的惺惺相惜,无声无息,转瞬即逝却无可争议。但是这种信任在狗的身上却能持续一生。我抚摸着它的头。每次我想把手拿开,它就把嘴靠近我的腿,轻轻地推着我要求更多宠爱。

“它叫什么名字?”我问其中一个男孩。

“国王。”

“没错。我想在它生命中的某一时刻,对某个人来说,曾是国王。”

瘦高个年轻人冲我微笑,没有征求我的意见就把大烟递过来。

“它的女主人几个月前死于癌症,所以就留在了这里。”

我弯下腰,再次摸了摸它的头。

“我认为你还是个国王。知道吗?从远处就能看出来。你成了孤家寡人了,嗯?好吧,好吧,她是个浑蛋,对吗?”

我轻轻地拍了拍它的背,它的毛粗壮而坚硬,有点粗糙,是黑色的,肚皮和四肢是发红的金色。老狗那种深沉、严肃而担忧的目光,正是病人们的目光。如果你喜欢人,就不可能不喜欢狗。

远处,埃德加像地主般检阅着草地边上的无花果树,上面结满了饱满欲裂的果实。我想他将永远不会像十三岁时的今天这样成熟,对一切了然于胸,严肃、善良、谨慎、惜字如金、敏感而有责任心,而我,当然永远都达不到他的高度。也许一个人对于另外一个人能够产生的最崇高的感情就是尊重,而不是爱或喜欢。达米安走到我身边,小声请我偷偷把大烟递给他,因为艾丽莎不喜欢他抽烟,而索菲亚则开始跟另一个照顾狗的男孩调情,那是个罗马尼亚人,几乎不会说西班牙语。而跟我聊天的那个叫罗格,是加泰罗尼亚人,他一边和我抽着烟,一边告诉我,这里不但收留流浪狗,而且在人们出差或度假期间,如果没有亲友可以帮忙照料,也可以把狗寄养在这里。这时候,汤姆出现了。显然他穿衣服很匆忙,裤子还破了个洞。

“屁股都露出来啦。”索菲亚跟他打招呼。

他摸了摸裤子的臀部,笑了起来。他说西班牙语像一个巴塞罗那的好小孩,而说加泰兰语则像恩波达的农民。他有一头蜜糖色的头发,一双从英格兰母亲那里遗传的蓝色而浪漫的眼睛,还有一个南方男人典型的圆滚滚的体型,肩背方正而强壮,有点小肚腩,双手短而粗,黝黑的皮肤被太阳晒脱了皮。老成持重,永远都看着别人的眼睛,我想这是跟狗狗们学的。他很爱笑,敏捷而懂得发号施令。他喜欢动物,喜欢女人,喜欢扑克和大麻。据索菲亚说,在狗庄园的后面,种着绵延几公里的大麻,跟其他很多营生一样,用以维持动物们的生活。

我们决定在吃饭前去看小狗崽们,于是穿过无花果树和橄榄树林来到了一栋又长又低矮的房子前,这里,它被分割成很多小间,外侧的隔间里住满了狗崽,听到我们的声音,它们便上蹿下跳,疯了一样到处跑,而另一些刚刚出生的小狗崽则住在昏暗的内间,那里更加凉爽而安静,远离大狗们的嘈杂。空气中,飘浮着某种关于生命顿悟的庄严和震惊,不论是人类还是动物的生命。这种感觉是虚幻的,但是给人触手可及的错觉,令人不由得肃然起敬。孩子们也觉察到了:刚刚分娩完的母狗们那种筋疲力尽、付出与放弃;像没毛的老鼠一样丑陋而睁不开眼睛的狗崽们那种茫然和脆弱;令人作呕的生命的味道。他们默不作声,不敢进去。孩子们请求我带上一只稍大一点的狗崽,我却盘算着领养一条母狗,用你的名字为它命名。但我立刻就意识到,这完全是因为抽了大烟才会产生的荒唐念头,我不该又空腹抽烟。我对孩子们说他们应该找东方三圣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