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镇上只有一个药妆店。就在海边,很小的店面,架子上放满了各种产品和香水,弥漫着淡淡的滑石粉和凋零玫瑰的香味,是已经过气的那种时尚风格。尽头一个很小的房间用来做美容护理。为我做足疗的是一个中年女士,比我还要年长。她告诉我,除了做美容,她还是个巫婆。我说我也是。“‘我是一个巫婆’跟‘我很巫婆’,那是两回事。”我补充说。她沉默了,眯缝着眼睛,用怀疑的目光看着我。她不像个巫婆。不过还好,她的穿着打扮是典型的乡下妇女。及膝的棕色半裙,白底蓝色碎花的短袖衬衫,护士一样的白色木屐。金发碧眼,精致的发型和妆容,稍稍矮胖,显得很有母性。当然,最近任何一个比我年长的女性都仿佛闪耀着母性光辉,都让我有投入她们怀抱的欲望。
我躺在小床上,她开始为我按摩脚。我闭上眼睛,深呼吸。自从你去世,对我来说唯一能缓解情绪的就是身体接触,哪怕是再短暂、再随意或再轻微的接触。我合上了所有的书,这一次它们再也无法慰藉我,反而总是让我想起你,想起你家里堆满书的书架;想起你每年一次的书房大扫除,你总是用手持吸尘器仔仔细细地清洁;想起我们远赴伦敦去寻找某些带插图的童书;想起我们并肩坐在酒店床上检视着它们的那些时光,我漫不经心地来来去去做着别的事情,而你却完全沉浸其中,像一个小女孩。
“从一个人看书的眼神、打开与合上书、翻阅书页的方式,就可以知道他是不是真的喜欢书。”你经常说。
“就像对男人一样。”我每次都想,而且有时候会说出来。而你看着我,半是惊讶,半是好笑,既是威严的家长,又是一生中从不错失任何一个能让自己开怀的机会的女人,然后你笑了。我们之间从来都不是那种互相信任、可以无话不谈的母女,我们从来就不是朋友,从不分享隐私,我想我们总是试图向对方展示自己最美好的一面。还记得那天,你对我说,如果过一阵我还不来例假的话,也许得去看医生,而我平静地回答说,两年前我就来例假了,但是没告诉你,因为这跟你没关系,当时你如此震惊。当时我们正在车里,你勐地踩住了刹车,张大嘴巴看着我好几秒钟,直到听见其他的车拼命按喇叭,你才加速前进。从此以后,我们就再也没有谈起过这个话题。
打开任何一本书,我都无法不想到你。但是男人不一样。本能地,我从很年轻的时候就知道,生命中的这个部分应该将你拒之门外,否则你也会以你的自私、慷慨、理智和爱侵入这里。你保持着一个谨慎的距离,观察着我恋爱、失恋,撞到头破血流,再重新站起来;在我幸福时享受着我的幸福,而在我痛苦时选择不来烦扰,既不会大惊小怪,也没有过多地指点。我猜想,一方面是因为你知道我一生的爱是你,而且任何飓风般激烈的爱都无法跟你的爱相提并论。毕竟,我们爱着,是因为童年的被爱,而后来的爱不过是之前被爱的复刻。所以,我欠你所有后来的爱,包括对孩子们那野蛮而盲目的爱。每当打开一本书,我都不可抑制地想再次看看你平静而专注的脸,虽然明知再也见不到它了,或者更不幸的是,它再也见不到我了。我再也不会受到你双眸的注视。当世界上爱我们的人越来越少,我们就随着死亡到来的节奏,逐渐变成陌路。我在这个世界上的位置只存在于你的目光里,而我一直觉得它是如此无可争辩而永恒,以至于从未想过去探询究竟是在哪里。这并不坏,因为直到我四十岁,生过两个儿子、结过两次婚、谈过很多次恋爱、搬过很多次家、换过很多次工作后,还能做个无忧无虑的小女孩。我希望自己能先学会长大,而不要直接就变成老太太。我不喜欢成为孤儿。我不是生来就注定悲伤。或者也许是的,也许这就是悲伤最精确的尺寸,也许这就是唯一合我尺寸的外衣。
“我发现你经络不畅,压力很大,”这位美容师巫婆对我说,“我能把手放到你胸口吗?”
我咬牙切齿地对她说可以。原则上,我的胸不是用来让不认识的中年妇女触碰的,即使她是巫婆也不行。她把手非常轻柔地放上来,透过衣服的丝绸,我感受到她的体温。但是我对于这一行为的亲密性如此警惕,以至于无法放松自己。三十秒以后,她拿开了手。
“你把自己关起来了,像石头一样坚硬,就好像你的心被关在一个笼子里。”
“我母亲刚刚去世。”我回答说。
“啊,原来如此。”她沉默了,这就证明她是骗人的。一个真正的巫婆面对死亡应该拥有更多的资源。“好吧,”她最后补充说,“我有一些精油可以帮你打开心,你晚上睡觉前点上……”
“不好意思,但是我讨厌那些古传秘方,”我打断她,想着我刚才真不应该让她碰到我的乳头,“我既不相信自然药物,也不相信顺势疗法,或者任何诸如此类的东西。”
“连巴赫花疗法都不信吗?”她有些惊恐地问我,紧紧地抓住挂在脖子上的那个小小的金十字架,中间镶着一块很小的红宝石。
“这个也不信。”
她用遗憾的表情看着我,仿佛感到更加内疚,因为我居然因为母亲的去世而连她的秘方都不信。
“因为我祖父是医生,外科医生,我们家里只相信科学。”我解释说。
她默默地做完了她的工作。我看了看脚,指甲已经像火烧一样了。出门时,这个美容师巫婆给了我两小罐精油:“会对你有好处的,等着看吧。好好保重!”我想,我会把它给孩子们,让他们调魔法药水。他们懂这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