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河南岸(第2/3页)
我这回可算是太岁头上动土了。
船里有很多我不知道是做什么用的按钮,我不知道该怎么按,思来想去之后,我决定全按一遍,这样肯定就能按到那个开船的按钮。可是当我按完之后,却发现根本就不是我设想的那样。只听“轰隆”一声,船只不知道从哪开始冒起源源不断的黑烟,一股浓浓的柴油气味儿,熏得我胃肠极其难受,也就是恰在此刻,船伴随着“隆隆”的响声,启动了,开始沿着太子河南岸的防洪大坝,顺流而下,却不是平缓往下游动,忽地向左,又忽地向右。我一个趔趄跌倒在地,手紧紧握着船上的一个扶手,跟着失去控制的船只,在太子河上荡漾着,脑袋却在恍恍惚惚中震荡着。
此时的我,没有了渴望去探索太子河下游那个未知世界的激动心情,也没有了才得到船只如获宝物的欣喜若狂。我只有一个愿望,就是希望有人来救我下船,我害怕,恐惧所震慑的少年哭泣声,被船只轰隆隆的声音所吞噬,没有人能听见,只有我自己能听见。
渔船不知道是撞到什么坚硬的物体,发出了闷闷的响声,继而轰隆隆的声音就随之消失。船只翻沉,天地昏暗,水里折射着惨淡的白炽光斑。四周失去了声音,水流源源不断地从我的鼻口灌入,我失去了意识,好似时间永久地停滞了。
醒来的时候,我躺在太子河的岸边草坪上,脑袋昏昏沉沉的,痛得要命。鼻子酸酸的,嘴中含着的泥沙有咸涩的苦味儿。老王二叔和其他几个我们当地的渔夫,坐在我旁边,欣慰地冲我笑着。老王二叔欣慰地对我说,孩子,醒啦,醒了就好,醒了就好哇。
妈妈焦急地赶来后,和老王二叔叔寒暄了几句,就先把我带回家了。我开始发高烧,烧得我一直迷迷糊糊的。在家里整整修养了三天,才恢复了力气,可以下床,自由行动。妈妈看我好了,就问起我那天的前后经过,为什么要偷开人家的船。我如实地跟母亲说了一遍,并一再重申,我真想到太子河下游去看看。母亲听了之后,责骂了我几句后,只是摇了摇头,苦笑道,还是个孩子呀。可是爸爸显然没有那么好对付,父亲根本不听我解释,而是直接让我跪洗衣板,用东北农村家里都会有的鸡毛掸子打我。
叫你不争气,叫你不学习,我打死你。父亲每骂一句,就用鸡毛掸子打我一下。我低着头,任凭父亲打着,母亲在一边劝着,这孩子,快向你爸认个错啊。可是我觉得我没错,我只不过想实现一个愿望,可能这个愿望在大人眼中可笑、幼稚,可在一个少年心目中,那是一个梦,一个一生只有一次最纯净的梦。
父亲打累了,最终狠狠地把鸡毛掸子从中间折断,撇在了地上。父亲说,咱是外地人,咱得顶天立地地做人,不能做偷鸡摸狗的事儿。然后父亲失落走出了家门,只留给我一个落寞的背影。那时候还小,只记恨父亲下手狠,打了自己。可是大了之后才明白,那叫恨铁不成钢。不能凭着自己的性子用事,别人的东西,不经过人家同意私用,那就叫偷,就叫窃,就叫穷得没志气。
后来我才知道,因为我乱按按钮,发动机起火自燃了,引擎出了故障,渔船才失去了控制。后来撞到太子河一座连接南北两岸的铁路桥柱上,船翻到了河里,辛亏附近铁路施工人员和一些渔船船夫发现,才及时把我救了下来。要不我的小命早没了,去见阎王爷去了。但是老王二叔的渔船,已经损坏得不像样子。父亲那天打完我,就买着礼品去老王二叔家去拜访。我们家是外地来的,家里条件又不好,父亲寻思和老王二叔好好商量商量,希望人家宽容,少赔两钱儿。可是不承想,老王二叔和他家里人,极其仁义,了解到是孩童贪玩所致及我们家的经济状况后,言明不要分文赔偿。老王二叔只说喜欢我这孩子,他只有一个嫁了人的女儿,如果我能做他干儿子,他就心满意足了。
父亲回家跟母亲说了老王二叔想认我当干儿子这事儿,父母都觉得亏欠老王二叔的,毕竟机械渔船价格不菲,是老王二叔一家子靠着吃饭的营生。父亲就让母亲问问我的意思。当我知道这件事儿后,也觉得自己这次闯的祸的确不小,人家对自己这么宽容,这么好的人家,我没有拒绝的道理。所以后来就在两家人摆的酒席上,我跪在地上给老王二叔磕了三个头,恭恭敬敬地上茶,叫了一声“干爹”。
从古至今,在东北地区,认干爹干娘,都被当作一件极其严肃的事儿。认了之后,就要当自己至亲来对待。而重要的是,老人所认的干儿子,待他们去世之后要戴孝、扛棺材。我那时候大抵也了解老王二叔的苦衷,他是怕和老伴去世之后,没个儿子给他们扛棺材,烧终年。所以在那次两家人摆的酒席上,老王二叔摸着我的头说,咱爷俩因这太子河而结缘,等你干爹百年之后,你望着太子河的时候,可别忘了我这个糟老头子哦。
后来老王二叔花了一些钱,找专业修船的人,把渔船修好了。老王二叔带我上船,驾着船在太子河上,游了一圈。在那时还是少年的我的眼中,太子河真的好大、好长,我看着一望无际的河面,突然想到母亲在我问太子河下游是什么的时候,会回答,是河。
对。的确是河,河的下游就是河。祖祖辈辈一直流淌不息的河。
那次我和老王二叔游河下船,就找人以那艘渔船为背景,在太子河南岸照了一张合影,那也是我们俩唯一的合影。
在我上大学第二年的一个秋天,母亲打电话告诉我,老王二叔去世了,得的是糖尿病,人已经走了有一个月了。我问母亲,为什么不第一时间告知我。母亲说,这是你干爹的意思,他怕耽误你的学业。咱这边习俗,死人的头七,女人不能去上坟烧纸。是你爸爸和你干爹生前几个要好的老渔夫,还有他们家的姑爷去的。那几个老渔夫烧纸回来的路上,都跟你爸爸念叨着你,他们都挺为你老王二叔欣慰,还有你这么个大学生干儿子。
我听到这话,心中顿时惭愧不已,心里固然伤痛,却哭不出来。心里默念道,干爹,您在天国能看见我吗?您放心,我这辈子都是您的好儿子,我会努力学习,活出个人样的。
十多年以后,父母早已在当地做起了建材生意,在溪城的家具市场开起了一家体面的店面。如今家里条件不算非常富裕,但也还算得上是奔小康的成员。太子河南岸的牛心台镇,棚户区全部动迁改造,建起了一排排令人头晕目眩的居民小区,我们家就在原先居住的地面上建起的住宅小区,买了一套两室一厅的房子,是在七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