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桐壶(第2/5页)

早知今日……”说到这里已经气息奄奄,想继续说下去,只觉困疲不堪,痛苦难当了。皇上意欲将她留住在此,守视病状。可是左右奏道:“那边祈祷今日开始,高僧都已请到,定于今晚启忏……”他们催促皇上动身。皇上无可奈何,只得准许更衣出宫回娘家去。

桐壶更衣出宫之后,皇上满怀悲恸,不能就睡,但觉长夜如年,忧心如捣。派住问病的使者迟迟不返,皇上不断地唉声叹气。使者到达外家,只听见里面号啕大哭,家人哭诉道:“夜半过后就去世了!”使者垂头丧气而归,据实奏闻。皇上一闻此言,心如刀割,神智恍惚,只是笼闭一室,枯坐凝思。

小皇子已遭母丧,皇上颇思留他在身边。可是丧服中的皇子留侍御前,古无前例,只得准许他出居外家。小皇子年幼无知,看见众宫女啼啼哭哭、父皇流泪不绝,童心中只觉得奇怪。寻常父母子女别离,已是悲哀之事,何况死别又加生离呢!

悲伤也要有个限度,终于只得按照丧礼,举行火葬。太君恋恋不舍,哭泣哀号:“让我跟女儿一同化作灰尘吧!”她挤上前去,乘了送葬的众侍女的车子,一同来到爱宕的火葬场,那里正在举行庄严的仪式呢。太君到达其地,心情何等悲伤!她说得还算通情达理:“眼看着遗骸,总当她还是活着的,不肯相信她死了;直到看见她变成了灰烬,方才确信她不是这世间的人了。”然而哭得几乎从车子上掉下来。众侍女忙来扶持,百般劝解,她们说:“早就担心会弄到这地步的。”

宫中派钦差来了。宣读圣旨:追赠三位①。这宣读又引起了新的悲哀。皇上回想这更衣在世时终于不曾升为女御,觉得异常抱歉。他现在要让她晋升一级,所以追封。这追封又引起许多人的怨恨与妒忌。然而知情达理的人,都认为这桐壶更衣容貌风采,优雅可爱,态度性情,和蔼可亲,的确无可指责。只因过去皇上对她宠爱太甚,以致受人妒恨。如今她已不幸身死,皇上身边的女官们回想她人品之优越、心地之慈祥,大家不胜悼惜。“生前诚可恨,死后皆可爱。”此古歌想必是为此种情境而发的了。

① 位是日本朝廷诸臣爵位高低的标志,从一位到八位(最低位)共三十级,各有正、从之分,四位以下又有上、下之分。女御的爵位是三位,更衣是四位。追赠三位,即追封为女御。

光阴荏苒,桐壶更衣死后,每次举行法事,皇上必派人吊唁,抚慰优厚。虽然事过境迁,但皇上悲情不减,无法排遣。他绝不宣召别的妃子侍寝,只是朝朝暮暮以泪洗面。皇上身边的人见此情景,也都忧愁叹息,泣对秋光。只有弘徽殿女御等人,至今还不肯容赦桐壶更衣,说道:“做了鬼还教人不得安宁,这等宠爱真不得了啊!”皇上虽然有大皇子侍侧,可是心中老是记惦着小皇子,不时派遣亲信的女官及乳母等到外家探问小皇子情况。

深秋有一天黄昏,朔风乍起,顿感寒气侵肤。皇上追思往事,倍觉伤心,便派韧负①命妇②赴外家存问。命妇于月色当空之夜登车前往。皇上则徘徊望月,缅怀前尘:往日每逢花晨月夕,必有丝竹管弦之兴。那时这更衣有时弹琴,清脆之音,沁人肺腑;有时吟诗,婉转悠扬,迥非凡响。她的声音笑貌,现在成了幻影,时时依稀仿佛地出现在眼前。然而幻影即使浓重,也抵不过一瞬间的现实呀!

韧负命妇到达外家,车子一进门内,但见景象异常萧条。这宅子原是寡妇居处,以前为了辅育这珍爱的女儿,曾经略加装修,维持一定的体面。可是现在这寡妇天天为亡女悲伤饮位,无心治理,因此庭草荒芜,花木凋零。加之此时寒风萧瑟,更显得冷落凄凉。只有一轮秋月,繁茂的杂草也遮它不住,还是明朗地照着。

① 京中武官有左右近卫、左右卫门、左右兵卫,共称六卫府。近卫府负责警卫皇宫之门内,左右近卫府的长官称大将,次官称中将、少将,三等官称将监。四等官称将曹。左右近卫大将、中将等,略称左近大将、右近中将、右大将、左中将等。中将、少将亦称佐、助等。卫门府负责警卫皇宫之门外,左右卫门府的长官称督,次官称佐、权佐,三等官称大尉、少尉。卫门府又特称韧负司,其佐、尉称韧负佐、韧负尉。兵卫府负责警卫皇宫之门外,并巡检京中。其官名与卫门府同。

② 当时宫中较下级之女官或贵族家的侍女,均以其父或其夫之官名来称呼。

③ 当时贵族的宫殿式住宅中的正屋亦称正殿。

命妇在正殿③南面下车。太君接见,一时悲从中来,哽咽不能言语,好容易启口:“妾身苟延残喘,真乃薄命之人。猥蒙圣眷,有劳冒霜犯露,驾临蓬门,教人不胜愧感!”说罢,泪下如雨。命妇答道:“前日典侍来此,回宫复奏,言此间光景,伤心惨目,教人肝肠断绝。我乃冥顽无知之人,今日睹此情状,亦觉不胜悲戚!”她踌躇片刻,传达圣旨:“万岁爷说:‘当时我只道是做梦,一直神魂颠倒。后来逐渐安静下来,然而无法教梦清醒,真乃痛苦不堪。何以解忧,无人可问。拟请太君悄悄来此一行,不知可否?我又挂念小皇子,教他在悲叹哭泣之中度日,亦甚可怜。务请早日带他一同来此。’万岁爷说这番话时,断断续续,饮泪吞声;又深恐旁人笑他怯弱,不敢高声。这神情教人看了实在难当。因此我不待他说完,便退出来了。”说罢,即将皇上手书呈上,太君说:“流泪过多,两眼昏花,今蒙宠赐宸函,眼前顿增光辉。”便展书拜读:“迩来但望日月推迁,悲伤渐减,岂知历时越久,悲伤越增。此真无可奈何之事!幼儿近来如何?时在念中。不得与太君共同抚养,实为憾事。今请视此子为亡人之遗念,偕同入宫。”

此外还写着种种详情。函未并附诗一首:“冷露凄风夜,深宫泪满襟。

遥怜荒诸上,小草太孤零。”

太君未及读完,已经泣不成声了。后来答道:“妾身老而不死,命该受苦。如今面对松树①,尚且羞愧;何况九重宫阙,岂敢仰望?屡蒙圣恩宣慰,不胜铭感。但妾自身,不便冒昧入宫。惟窃有所感:小皇子年齿尚幼,不知缘何如此颖悟,近日时刻想念父皇,急欲入宫。此实人间至情,深可嘉悯。——此事亦望代为启奏。妾身薄命,此间乃不吉之地,不宜屈留小皇子久居也……”

① 松树常用作长寿的象征,故如此说。

此时小皇子已睡。命妇禀道:“本当拜见小皇子,将详情复奏。但万岁爷专候回音,不便迟归。”急欲告辞。太君道:“近来悼念亡女,心情郁结,苦不堪言;颇思对知己之人罄谈衷曲,俾得略展愁怀,公余之暇,务请常常惠临,不胜盼感。回思年来每次相见,都只为欢庆之事。此次为传递此可悲之书柬而相见,实非所望。都缘妾身命薄,故遭此苦厄也。亡女初诞生时,愚夫妇即寄与厚望,但愿此女为门户增光。亡夫大纳言弥留之际,犹反复叮嘱道:‘此女入宫之愿望,务必实现,切勿因我死而丧失锐气。’我也想到:家无有力之后援人,入宫后势必遭受种种不幸。只因不忍违反遗嘱,故尔令其入宫。岂料入侍之后,荷蒙主上过分宠幸,百般怜惜,无微不至。亡女也不敢不忍受他人种种不近人情之侮辱,而周旋于群妃之间。不料朋辈妒恨之心,日积月累,痛心之事,难于尽述。忧能伤人,终于惨遭夭死。昔日之深恩重爱,反成了怨恨之由。——唉,这原不过是我这伤心寡母的胡言乱道而已。”太君话未说完,一阵心酸,泣不成声。此时已到深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