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夕颜(第3/9页)
她措词巧妙,将公子的诗意推在女主人身上了。当时就有一个眉清目秀的男童,姿态妩媚动人,象是为这场面特设的人物,分花拂柳地走进朝雾中,听凭露水濡湿裙裾,摘了一朵朝颜花,回来奉献给源氏公子,这情景简直可以入画。即使是偶尔拜见一面的人,对源氏公子的美貌无不倾心。不解情趣的山农野老,休息时也要选择美丽的花木荫下。同理,瞻望过源氏公子风采的人,都考虑着各人身分,情愿教自己的爱女替公子服役。或者,家有姿色可观的妹妹的人,无不想把妹妹送到公子身边来当侍女,也不嫌身分卑贱。何况中将那样,今日幸得机会,蒙公子亲口赠诗,目睹公子温柔容姿,只要是略解情趣的女子,岂有看作等闲之理?她担心着公子不肯朝夕光临,开怀畅叙呢。此事暂且不提。
① 朝颜即牵牛花,比喻侍女中将。名花比喻六条妃子。
却说惟光大夫奉命窥探邻家情状,大有收获,特来报告。他说:“那家的女主人是何等样人,竟不可知。我看此人态度十分隐秘,绝不让人知道来历。但闻生活寂寞无聊,因此迁居到这向南开吊窗的陋屋里来。每逢大街上车轮声响,青年侍女们便出来窥看。有一个主妇模样的女子,有时也悄悄地跟着出来。隐约望去,此人容颜十分俊俏。有一日,一辆车子在大街上开路喝道而来。一个女童窥见了,连忙走进屋子里叫道:‘右近大姐!快出来看,中将大人从这里经过呢!’就有一个身分相当的侍女走出来,向她摇手,说道:“静些儿!’又说:‘你怎么知道是中将大人呢,让我来看看。’便要走过来窥看。通这屋子的路上有一道板桥。这侍女急急忙忙地赶出来,衣裾被板桥绊住,跌了一交,几乎翻落桥下。她骂道:‘该死的葛城神仙①!架的桥多危险!’窥看的兴致就消减了。车子里那位头中将②身穿便服,带着几个随从。那侍女便指着这些人说,这是谁,那是谁。她说出来的正是头中将的随从和侍童的名字。”源氏公子说:“车子里的人确是头中将么?”他心中想:“那么,这女子莫非就是那天晚上头中将说他恋恋不舍的那个常夏么?”惟光看见公子意欲知道得更详细些,又报告道:“不瞒您说:我已搭上了一个侍女,亲昵得很;因此他家情况我全都知道了。其中有一个年轻女子,装作侍女同伴模样,说话也用并辈口气,其实是女主人呢。我假装不知,在他家进进出出。那些女人都严守秘密。可是有几个女童,有时不小心,对她称呼时不免露出口风来。那时她们就巧言掩饰,硬装作这里并无主人的样子。”说着笑起来。源氏公子说:“几时我去探望奶妈,乘便让我也窥探一下吧。”他心中想:“虽说是暂住,但看家中排场,正是左马头所看不起的下等女子吧。然而这等级中也许有意想不到的乐趣呢。”惟光一向丝毫不肯违背主人的意愿,加之自己又是一个不放过一切机会的好色者,便用尽心计,东奔西走,终于教源氏公子和这家的女主人幽会了。其间经过,不免琐屑,照例省略了。
① 日本古代传说:葛城山的神仙在葛城山与金峰山之间架石桥,他宣誓一夜竣工,结果并未完成。后人戏称桥或架桥者为葛城神仙。
② 即左大臣的儿子,源氏的妻兄。
源氏公子不能探得这女子的来历,因此自己也不把姓名告诉她。他穿上一身粗陋服装,以免受人注目,也不象平常那样乘车骑马,只是徒步往来。惟光心中想:“主子对这个人的爱,不是平常的了。”就将他自己的马让给公子乘用,自己徒步随从。一面心中懊恼,他想,“我也是个情郎,这么寒酸地步行,教情妇看见了丢脸!”源氏公子生怕被人认出,身边只带两个人,一个就是那天替他摘夕颜花的随从,另一个是别人完全不认识的童子。还怕女家有线索可寻,连大弐乳母家也不敢去访了。
那女人也觉得奇怪,百思不得其解。因此每逢使者送了信回去时,便派人追踪。破晓公子出门时,也派人窥察他的去向,探究他的住处。然而公子行踪诡秘,总不给她抓住线索。虽然如此艰辛,公子对她总是恋恋不舍,非常常见面不可。即使有时反省,觉得此乃不应有之轻率行为,痛自悔恨,然而还是屡屡前去幽会。原来关于男女之事,即使谨严之人,有时也会迷乱失措。源氏公子一向谨慎小心,不作受人讥评之事,然而此次奇怪之极:早晨分手不久,便已想念不置;晚间会面之前,早就焦灼盼待。一面又强自镇定,认为此乃一时着魔,并非真心热爱。他想:“此人风度异常温柔绰约,缺少沉着稳重之趣,独多浪漫活泼之态,却又不是未经人事之处女。出身亦不甚高贵。那么她到底有什么好处,故能如此牵惹我心呢?”反复考虑,自己也觉得不可思议。他非常小心:穿上一身粗陋的便服,样子完全改变,连面孔也遮蔽,不教人看清。夜深人静之时,偷偷地出入这人家,宛如旧小说中的狐狸精。因此夕颜心中怀疑,不免恐惧悲叹。然而他那优越的品貌,即使暗中摸索,也可分明觉察。夕颜想道:“这究竟是何等样人呢?多分是邻家那个好色鬼带来的吧。”她怀疑那个惟光。惟光却假装不知,仿佛完全没有注意这件事,照旧兴高采烈地在此进进出出。夕颜弄得莫名其妙,只得暗自沉思,其烦闷与一般的恋爱是不一样的。
源氏公子也在考虑:“这女子对我装作如此信任,使我掉以轻心,有朝一日乘我不防,悄悄地逃走了,教我到哪里去找寻她呢?况且这里原是暂住的,哪一天迁居别处,也不得而知。”万一找不到她的去处,倘能就此断念,看作一场春梦,原是妥善之事。可是源氏公子决不肯就此罢休。有时顾虑人目,不便前去幽会,孤衾独寝之夜,他总是提心吊胆,忧虑万状,痛苦不堪,生怕这女子在这夜间逃走了。于是他想:“一不做,二不休,我还是不说她是何人,将她迎回二条院吧。如果世人得知,引起物议,这也是命定之事,无可奈何。虽说此事取决于我,但我对人从不曾如此牵挂,今番真个是宿世姻缘了。”他便对夕颜说:“我想带你到一个地方去,那里比这里舒服得多,我们可以从容谈心。”夕颜道:“您虽这么说,但您的行径古怪,我有些害怕呢。”她的语调天真烂漫,源氏公子想:“倒也说得有理。”便微笑着说:“你我两人中,总有一个是狐狸精。你就当我是狐狸精,让我迷一下吧。”说得多么亲昵!于是夕颜放心了,觉得不妨跟他去。源氏公子认为这虽然是世间少有的乖戾行为,但这女子死心塌地地服从我,这点心确是可怜可爱的。他总怀疑她是头中将所说的常夏,便回想起当时头中将所描述的这女人的性情来。但他认为她自有隐瞒自己身分的理由,所以并不寻根究底,他看这女子的模样,觉得并无突然逃隐的意向。倘疏远了她,也许她会变心,如今则可以放心。于是他想象:“如果我略微把心移向别的女子,看她怎么样,倒是很有趣味的呢。”